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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绝圣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心里绞得难受,非得马上痛哭一场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 抬手想阖上彭玉桂的眼皮, 但那双眼睛枉自睁着,试了几次都没法帮他合眼。

她的手于是悬在半空, 不知怎么地,蓦然想起前世阿爷也是这样死不瞑目,一时之间,多少前尘影事涌上心头,她喉咙开始发更,分不清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彭玉桂感伤,佯装平静转过脸,却挥不散心头那股悲凉之意。

蔺承佑从袖中取出几张青色的符纸, 自彭玉桂的脚边起, 沿路摆放到了窗口, 而后盘腿坐下,低声诵了一段经, 末了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柔地拢了拢。

他的神态和动作都空前温柔,不过扬手一挥,地上的符龙就燃到了窗口, 火龙方向正对南方,俨然在指引着什么。

等到符龙消失在窗外, 桌上的油灯倏地一亮。

绝圣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是一种护魂术,师兄手边法器不足, 只能将就着做个粗陋的长明灯,有了这个仪式,无异于上告三界,眼前这枚游魂要回归故里了,请神佛垂怜,莫要半路拦阻。

他以往也曾见师兄做过这仪式,如此郑重却是头一回。只要长明灯不灭,就不必担心彭玉桂找不到回乡的路了。

做完这一切,蔺承佑抬手帮彭玉桂合眼,滕玉意在一旁静静看着,这次彭玉桂仿佛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终于被合上了。

“拿着吧。”蔺承佑起身把油灯递给绝圣,“别让它熄了。”

绝圣抹了把眼泪,郑重其事接过油灯,然后起身用符纸做了个黄色的灯罩,小心翼翼护住油灯的火苗。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径直往对面的房里而去。

“都怪你,我和见仙都说那不是滕娘子,你们非得说是,现在好了,上了尸邪的当吧。”

“我哪知道卷儿梨有问题!”

“王公子、绝圣——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弃智等人的声音。

“这边。”蔺承佑快步过去开门,对方听到身后动静,吓得四散弹开,看清是蔺承佑,赶忙凑过来。

“师兄、绝圣、王公子、程伯、霍丘。”弃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扫过屋里的每个人,“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五道拥在门口,看样子也是心有余悸:“我们刚才被尸邪困在前楼,好不容易才破了结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尸邪残害,来的路上魂都吓没了,弃智这小子刚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彩,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一面说一面要进来,蔺承佑却拦住他们:“慢着。”

他伸指在每个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确定喷洒出来的是热乎乎的气息才放行。

见仙进屋的时候问:“世子,你怎么知道这边出了问题,你不是在后院对付金衣公子吗?”

弃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绑了玄音铃,她这边持续示警的话,师兄那边会听到的。”

众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尸邪和金衣公子呢?”见天瞥见地上的彭玉桂,骇然道,“那不是贺老板吗,他怎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蔺承佑沉声道,“二怪刚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环烧掉了一边翅膀,暂时飞不起来了。它与尸邪合练了某种秘术,哪怕被烧得皮开肉绽也能恢复如初,方才它为了及时养伤,带尸邪先逃走了,此刻应该蛰伏在楼内某一处。

“除此之外,尸邪有卷儿梨这个傀儡做内应,对楼里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来之前它应该做了不少准备,下一个会扮作谁,谁也预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经不奏效了,得另用阵法困住它们。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得分开。待会无论我发出多奇怪的指令,大伙不得有异议。”

“可是——”众人惊讶地互望一眼,“尸邪会乔装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它们假扮成世子,我们又如何分辨真伪?”

“把这个系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边袍袖,将其扯成一条条,又从怀中取出青色符纸,把布料和符纸缠在一起分发给众人。

“这种符纸浸泡过桃木汁,颜色与寻常符纸不同,之前我没拿出来示人过,即便卷儿梨提前告诉尸邪我穿什么衣裳,尸邪也没法及时伪造同样的符纸,大伙把这个系在腕子上,稍后布阵时以此为证。”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蔺承佑身上是件墨绿色衣裳,符纸的颜色则接近碧青,两者缠在一起并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着缁衣,就是着灰袍,不若她穿着红色胡服。

“打斗时若是在暗处,世子这衣料不够显眼。”滕玉意用小涯剑划破自己的窄袖,将其撕成一条条递给蔺承佑,“换我这个吧,红色与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蔺承佑当即从善如流,从滕玉意手中接过布料缠了符纸系在自己腕上。

见喜忧心忡忡地在腕子上系布料:“连扼邪大祝都破了,哪还有好阵法能对付它们?”

见天也说:“是啊,二物禀性不同,再好的阵法也没法同时镇住两个。唉……愁死个人了。”

蔺承佑听凭二道在耳边聒噪,俨然在思量什么。

弃智忍不住发问:“师兄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

蔺承佑转眸看了眼滕玉意:“说起来这法子还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过我也不确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试吧。”

滕玉意一讶:“我?”

“现在还不能说。”蔺承佑古怪一笑,“尸邪太懂得窥探人心,万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蛊惑,再好的法子也会提前被它知道。”

滕玉意心里好奇得要命,却又听蔺承佑道:“只要金衣公子那对翅膀完好,我们就没法困住它和尸邪,当务之急是在金衣公子伤愈之前,尽快把它引诱出来。”

“金衣公子一心要养伤的话,又如何把它诱出来?”

“别忘了它是妖,只要是妖,就一定有弱点。”蔺承佑笑道,“《妖传》上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那么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抓住它的那点喜好,就不怕它不上当。先去园中吧,小佛堂门口虽设下了盘罗金网,但也不是万无一失。记住了,待会无论我做什么,你们不要奇怪只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门口,催促众人出发。

滕玉意随大伙往外走,心里只是纳闷,这么短的工夫,蔺承佑又能想到什么出奇制胜的好法子?

她思索着回头,却见蔺承佑返回了房中,绝圣口中喃喃有词,正在蔺承佑的指点下将那盏长明灯安置在彭玉桂的脚边。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楼中的其他地方,这个贴满符箓的房间显然最清净,蔺承佑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特意把长明灯和彭玉桂的遗体一并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时心中忽一动,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难不成是……

她再次扭头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蔺承佑说那法子与她有关,如果真是这样,真算得上阴差阳错了。

转眼到了园中,周遭却出奇寂静,就连灯光如昼的小佛堂,也是安静无声。

这种诡异的平静,无端让人心慌。

绝圣和弃智踮脚张望小佛堂:“还好在佛堂外设了盘罗金网,看样子没什么事。”

蔺承佑从背上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箭,弯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涟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园子有了活气,花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小佛堂里也飘来嘈杂的声响,仔细听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么教你们的?连二怪设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该被妖物当点心。”蔺承佑提气一纵,腾身几个起落,掠向小佛堂。

绝圣和弃智羞愧得不敢吭声,拔腿就追上去。

众人赶到小佛堂,里头乌泱泱全是人头,伶妓和庙客们战战兢兢挨在一处,严司直等人也是满脸异色,他们目光虽凌乱,却都骇惧地望着门口。

一看见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来:“世子,不好了,抱珠她们被妖怪掳走了。”

“还有绿桃和卿卿。”沃姬满脸泪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划,“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她们就被带走了。”

五道大惊:“怎么会?门口有盘罗金网,二怪尚未捉到猎物,不会随便浪费功力硬闯的。”

蔺承佑飞快检视一番,确定那道网完好无损。

“卷儿梨来过了?”他厉声问。

“是。”大伙惊惶点头,“得亏严司直拦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严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们一直待在里头,外头不断有鬼魅想闯进来,但都被那道金网给拦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儿梨娘子突然过来寻我们,说世子说此处不安全,要我们去前头汇合,说话时拽了几个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应该跟几位道长在一起,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出现,心里起了疑,就上去拦了一把,就听外面有个男人大笑,把卷儿梨和几位娘子带走了。”

萼姬哭道:“卷儿梨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有问题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五道懊丧道,“只恨我们没想到她上个月就被尸邪给蛊惑了。她现在虽为尸邪所用,却还是血肉之躯,这道金网拦不住她的。”

蔺承佑蹲下来察看,很快在门口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脚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随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众人面前看了一圈,末了冲魏紫和软红道:“你们两个出来。”

魏紫和软红浑身一个激灵:“我们?”

蔺承佑又将目光投向后头的几位妓伶,随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来。”

一口气点了四个,加上魏紫和软红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们不安地从人群挪出来。

旁人惊讶不已:“世子,这是——”

五道猜到蔺承佑要做什么,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这可是一招险棋,不成功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更狼狈的境地。

可等他们打量领头的两位美人,瞬间又添了几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点就当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丰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输葛巾和姚黄,另一位叫软红的,相貌虽不及前三位出众,却也是彩凤楼排名靠前的都知。

蔺承佑问她们:“没有乐器在手,也能歌舞么?”

美人们忐忑点头。

“会不会跳《庆善乐》?”

滕玉意心里“咦”了一声,《庆善乐》是一种宫廷乐舞,民间听过的人不多,蔺承佑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并非她想的那样?

不出所料,妓伶们齐齐摇头:“不会。”

蔺承佑隐约有些失望,低头思量着说:“……也罢,待会你们就——”

忽有人道:“奴家会……”

滕玉意闻声看过去,说话的是萼姬,她尴尬地举着手,神色满是不安:“奴家年轻的时候跟一位宫里的乐师学过这舞,不知世子为何要问这个。”

蔺承佑一讶,旋即笑道:“萼大娘会就好说了,那你也出来吧。”

萼姬脸上登时闪过一丝懊悔,可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绝,萼姬本来还想说几句,眼看蔺承佑掉头就走,只得分开人群,慢慢蹭了出来。

五道瞠目结舌,追上蔺承佑低声道:“世子,萼大娘年纪会不会大了点,金衣公子虽说风流好色,可也不是来者不拒哇,听说它只喜欢年轻妇人和少女,对年纪大的妇人丝毫不感兴趣。”

“别啰嗦,走吧。”蔺承佑早走到门外了。

滕玉意心里已经明白了,蔺承佑要做的事显然是另一桩,迈步跟上去,却发现身上又开始冒热汗,于是一边走,一边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见,心里好不担忧,看样子娘子逃不过长热疮了,只恨眼下没有余力再想克化火玉灵根汤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过今晚再说。

到了外头,蔺承佑循着门口的脚印往前找,那脚印忽深忽浅,一路通往园门口,追踪到园外,那些脚印就像被凭空抹去,完全无迹可寻了。

众人抬头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楼了,这地方平日热闹非凡,此刻却静谧得如同一座孤坟,除了檐角的铃铛偶尔发出几声轻响外,整幢楼都陷在哑默里。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经被破坏殆尽,庭院里活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幡旗。

五道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这两个东西也太嚣张了。”

见喜打开天眼看了一阵,恨恨然道:“尸邪善于掩藏身上的邪气也就罢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处,竟也没泄露半点妖气,这下可好,要尽快找到它们,就得分头去楼里找,但只要分头行动,势必有人被二怪剥皮拆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干等着金衣公子伤愈吧?”

五道心里没个主意,扭头找蔺承佑,才发现蔺承佑已经领着萼姬一行走到庭院里了。

蔺承佑笑容满面给妓伶们分发青符:“这个呢,是青云观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凭它什么妖魔都无法近你们的身,你们只管载歌载舞,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理会。”

萼姬等人战战兢兢应了,接到手中才发现符纸颜色罕见,她们何尝见过这么奇怪的符纸,只当是了不得的护身符,原本惴惴不安,这一下心安不少。

绝圣和弃智在旁直挠头,师兄又睁眼说瞎话了,这不过是普通的护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挡挡普通邪祟,对二怪却是莫可奈何的。

“稍后我一咳嗽,你们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蔺承佑走到前头,“萼大娘领舞,剩下的人虽然没学过《庆善乐》,但我知道你们爱上书屋会。”

“排练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这时多少恢复了常态,习惯使然,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这些孩子里头有一半是奴家教出来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样式。”

“那就更好了。”蔺承佑笑眯眯道,“至于这歌该如何唱,颇有些讲究。”

他低声对萼姬说了几句话,萼姬惊讶地点了点头。

“绝圣弃智,你们快把地上这些碎纸扫一扫,等萼大娘她们排练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蔺承佑边说边点了火折子,预备将廊庑下熄灭了的琉璃灯都点上。

见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蔺承佑拉到一边:“喂,世子,金衣公子虽是一只禽妖,但它一点也不蠢,它眼下忙着疗伤,孰轻孰重它分得清,哪怕这六位美人载歌载舞,诱它出来都相当吃力,再加上萼大娘,只怕会适得其反。

“而且这法子只能使一遍。”见美面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败了,我们可就别想引金衣公子出来了,劝世子慎重行事。”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稍后我会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檐上,见天道长功力最深,守在东北角上随时与我接应。

“见仙和见美两位道长留在东边廊下,负责保护伶人们的安全。

“见喜和见乐,你们二位重启九天引火环对付金衣公子,这法子下午已经使过一回,再来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环能灼伤它那身刀枪不入的羽毛,因此总归要试一试。

“绝圣和弃智,两位道长启阵的时候不能分心,你们负责帮他们守阵。”

他边说边绕众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个人,每个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记得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自乱阵脚。”

五道还想劝蔺承佑另想计策,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身上有股让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闷声答应了。

最后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于王公子主仆嘛,不指望你们帮忙,别添乱就成,稍后你们就待在我身边吧。”

安排妥当后,他回身看了眼静幽幽的前楼:“事不宜迟,趁萼大娘她们还位排练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着。”

程伯和霍丘带着滕玉意率先纵上了屋顶,顺着琉璃瓦走到东北角,依次坐下来。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蔺承佑将檐下所有灯笼都点亮,一跃就飞到了屋檐上,而后一撩衣摆,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灯火如昼,映得阶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娆。当空一轮明月,撒得满世界银辉。

只是那月光中透着异色,好似水亮的酪浆中掺杂了殷红的血,铺洒在庭前,俨然给地上蒙上了一层绛色缦纱。

“世子没忘记之前的约定吧。”滕玉意眼睛望着庭中,“我帮你设局引出彩凤楼的凶手,你帮我克化火玉灵根汤,趁现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里的金笴:“急什么,我既答应你了,自然会给你。”

“可如果我没记错,世子说最迟子时之前需练通。”滕玉意体内热气翻涌,“时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热疮可就冒出来了。”

蔺承佑闻言一笑:“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长热疮吗?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容貌受损,就一定会办做到。”

滕玉意脑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拨动,霍地转头瞪向蔺承佑,好哇,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与蔺承佑谈判时,他原话是“好,我保证你不会因火玉灵根汤容貌有损。”

前一句话乍听之下没问题,细究起来却有两层意思,所谓克化,分主动克化和被动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练功来克化,这样不但可以避免长热疮,还能增长七-八年功力。被动克化自然是指长热疮了,热疮一冒头,体内多余的热气也就被动消散了,但如此一来,也就别想增长功力了。

至于蔺承佑所谓的“不损容貌”,应该就是给她一些清热养颜的灵药,即便她长热疮,脸上也不至于留下疮印。

这样的灵药不是没有,但她想要的可不远只是不长热疮,还想要那七-八年内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压着火气问,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布局作饵逼蔺承佑帮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挟,答应的同时索性摆她一道。

蔺承佑扭过头,不提防看见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着桃红的色泽,估计是被体内热气给闹腾的,冷眼看去像刚哭过,可仔细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无的淡红,衬得她一对眼珠葡萄般乌黑莹亮,他都怀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么清甜了。

“火玉灵根汤如果那么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间灵草了。”他无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所谓的解药根本子虚乌有,要克化只能凭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来不及练通,为了不让你容貌受损,我只能去帮你弄玉颜丹了,这药你听说过吧,长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里,我还没想好怎么跟皇后讨要呢,想来少不得挨一通骂,可谁叫我答应王公子了,挨罚也要帮你弄来。”

滕玉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必这么麻烦,没有解药无妨,贵观不是有一套桃花剑法么,听说只有几招,转眼就能学会。”

蔺承佑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两眼就扭过头,一面摆弄手中的金笴一面笑道:“原来王公子打的是这个好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吧,这剑法并不好学,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着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让她占尽喝火玉灵根汤的好处,所以情愿去弄玉颜丹也不教她武功,绝圣和弃智亲口说过,桃花剑法才短短几招,眼下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凭蔺承佑的本事,诚心要教她的话未必不能见缝插针。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谈判时就该另附一张纸,白纸黑字写清楚,顺便再让他摁个手印。

难道就这么算了?她眯了眯眼,白遭了几天罪,竟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么。

半晌她冷静下来,罢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后他也别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颜丹,好歹能省却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声,把手肘搁在双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蔺承佑余光瞥见滕玉意的动作,原以为她还会纠缠不休,没想到她挺善于自我调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剑法怎么个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学。

就在这当口,伶人们排练好了。

伶妓们在萼姬的指引下摆好阵型,萼姬当先站着,一只肥白的手臂高高举着,另一只手在胸前拗成兰花指,腰肢和圆臀也没闲着,弯出了两道让人心动的柔软曲线。

夜风拂过来,翠绿的轻纱在她臂弯里高高飘扬,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将飞天的伎乐。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着,这叫宝刀未老么,凭萼姬这身段,足以碾压身后那些年轻妓人了。别说风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个女子都看了心动。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风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够厚了,但还是能看出年岁不小了,远不止四十岁,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这是谎报年龄了吧。”不知哪个角落里小声飘来一句话,“不是说才三十出头么,这……这看着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蔺承佑却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虚传,照我看,完全不输宫里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灵动起来,腰肢一扭,当胸甩出臂弯里的巾帔,红唇轻启,吐出第一句歌谣。

“圣超千古……”(注)

萼姬一迈开轻盈的舞步,身后的伶人也跟着翩翩起舞,有人着茜裳,有人着碧裙,随着舞步织就出一副绚烂的画卷,轻曼的歌声也开始随风涌动,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来了,伶人们盈盈浅笑,腰肢左右摇曳,才七个人的舞队,自是不及宫廷乐舞那般气象万千,但因舞姿妖娆轻盈,也足够赏心悦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后头的魏紫,此女肤色莹洁,体态丰腴,每一扭动腰肢,胸前那饱满的曲线就涌动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开始担心众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几个老道果然都涨红了脸。

她又好奇瞥了下蔺承佑,发现他手中紧握弓箭,眼睛却盯着对面的阁楼。

萼姬显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众,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时,她和魏紫一个交错转身,乍然把魏紫变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来,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丰润更加夺目。

当魏紫开始在庭中飞快旋转时,那串哑默了许久的玄音铃终于有了动静,圆溜溜的铃铛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轻轻地滚动,仿佛有人在旁边轻轻吹气。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着玄音铃,莫非她猜错了,蔺承佑要对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这架势,此妖估计快憋不住了,她飞快抬头看对面,前楼却依旧沉寂,而且玄音铃只响了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

庭中嗡嗡传来说话声,道士们分明有些失望。

蔺承佑依旧稳如泰山,非但没放下手中的弓箭,还从怀中取出一缗钱,将其撒到庭中。

钱币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

“唱得好。”蔺承佑沉声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声越发高亢了。

“皇帝万年……”

欢快的调子袅袅升到半空中,骤然一拐,意外透出几分悲凉之意,

“室祚弥昌……河山带砺……”

滕玉意留神四周,蔺承佑撒钱的举动有点像个暗号,钱一落地,歌声就变了味,萼姬带着伶人们,硬将一首歌功颂德的乐舞,唱出了国破家亡的凄凉。

“西台恸哭,转眼成空……”第四句愈发悲切。

“转眼成空…………转眼成空……”

不止悲凉,还渐渐透出凄厉怨恨的况味。这一句刚起头,玄音铃就有了反应,抖动得又凶又急,像是随时能爆裂而开,紧接着夜风涌动,扑面而来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个激灵,还未看清对方是何物,蔺承佑手中金笴离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东西从黑暗的阁楼里纵出,伴随着又急又厉的哭声,直愣愣地穿过庭院,扑向滕玉意。

少女娇稚的哭声越来越近:“呜呜呜……你们都是坏人,故意让我难过,我要你们死!”

滕玉意寒毛直竖,那哭声她再熟悉不过,蔺承佑这一箭非但没能拦住尸邪,显然尸邪把第一个目标就瞄准了她。

“糟糕,怎么会是尸邪?”见仙和见美惊愕拔出佩剑,跃到庭院中将众妓伶护住。

等到尸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蓦然睁大,只见尸邪握住蔺承佑的金笴,两手龇着牙往两边一扯,“咔嚓”一声响,那根坚固异常的金笴折成了两段。

她拽过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蔺承佑千方百计要将二怪引出来,也不知二怪在习练什么秘术,短时辰内就能功力暴涨,这根原本能将尸邪制住的金笴,转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见天骇然站在对面屋檐,作势要飞扑过来帮忙,碍于蔺承佑说过不得妄动,改而掷出数道飞符,口中吼道:“世子当心!这东西好像凶性大发了!”

滕玉意慌乱中扭头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尸邪的那对雪白獠牙,像是刚从牙床钻出来,还不算长。

眼看尸邪越逼越近,她冲口而出:“蔺承佑!”都到了这当口了,他为何迟迟不见反应,正觉得古怪,斜刺里跃过来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蔺承佑纵过来将她护在了身后。

“你哭什么?”蔺承佑讥诮的嗓音陡然响起,“是不是刚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爷娘了?听说你那个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欢在宫里听《庆善乐》,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欢听?”

他左手握着那把金弓,右手却在腰后虚握。这话一出口,尸邪那对獠牙迅即暴涨数寸,明晃晃地悬在殷红的唇边,足有半尺那么长,配上她天真娇俏的脸蛋,说不出的瘆人。

它凄厉地放声大哭:“你坏透了!你坏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蔺承佑身后喘息,尸邪的要害正是那对獠牙,可惜小涯剑太薄锐,碰上獠牙必定折损,不然可以用小涯剑试一试。

她擦了把汗,低头才发现蔺承佑腰后的右手露出一点银丝,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来蔺承佑决定用这根银线试一试了。

当年南诏国尸王的獠牙一断,尸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蔺承佑想方设法激怒尸邪,估计就是为了这一出。

等到尸邪掠到跟前,蔺承佑揽着滕玉意往后一跃,同时右臂一挥,将一道雪亮的银丝射向对面:“见天道长,接招!”

“好!”见天当即把那东西捞在手中,发现是根雨丝状的暗器,末端还绑着一团用来使力的符纸球,他来不及问是何物,猛地拽紧那东西。

蔺承佑掷出去的力道和时机都准得很,见天这一接手,银丝恰巧绷在尸邪那对獠牙底下,只要两人同时往南拉动丝线,獠牙就会应声而断。

尸邪并未将一根细丝放在眼中,但也觉得硌在牙下好不碍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丝线扯断,蔺承佑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内力到银丝中。

“往南拽。”蔺承佑低喝,“动手吧!”

见天大声说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凭这暗器的锋利,两人一合力,尸邪的一对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传来两声怪响,尸邪本来作势要抓蔺承佑,听到这动静身子一刹,转动眼珠往下一瞧,才发现那怪声是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它那对异常爱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切割着,隐隐有断裂之势。

它这才意识到那根不起眼的银丝竟是要命的东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团,徒手就要将银丝从口中拽出来,哪知蔺承佑和见天灌注了全身内力在丝线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断了两根。

皮肉可以再长出来,獠牙却只有一对,尸邪心里彻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蹿,但只要它一动,蔺承佑和见天也必定随着往上一跃,银丝如影随形,力道丝毫不减。

“坏蛋!坏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蔺承佑却根本不容它逃,不论它如何纵跃挣扎,银丝始终缠在它牙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经越来越松动。

滕玉意心中大喜,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这邪物就要化为乌有了,可就在这时候,前楼幽暗的轩窗忽然窜出来一道金影,阔大的翅膀当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尸邪。

金衣公子!

蔺承佑似乎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环!”

“是!”见喜和见乐在庭中齐声应道。

在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诸人各司其职,见喜和见乐遵照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摆阵,顺利引来了九天引火环,早就蓄势而发。

这一声令下,他们挥动长剑直指云霄:“急急如律令,去!”

两团火环腾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双翅,金鸟却并不急着遁走,而是将尸邪揽到自己怀里,随即扇动一对翅膀直冲青天。

丝线本就缚得不稳,这样往上一拔,尸邪终于顺利脱困,却也因为耽搁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只九天引火环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来。

见喜和见乐大喜,忙又驱动另一只火环去烧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却带着猎猎燃烧的左翅,径直俯冲而下。

“多少年过去了,长安城的道士还是只知道玩火的把戏。”它冷笑连连。

绝圣和弃智惶然大喊:“前辈快跑!别跟它硬碰!”

见喜和见乐慌乱之下没能把另一只火环引到身前,只得放弃对抗的的打算,可没等他们跑远,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见喜捞在了手中。

见喜慌忙挥出一剑,却连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没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双腿,惨叫道:“大师兄!世子!救命啊!”

就听风声猎猎,蔺承佑从屋檐下飞纵下来,手中箭弦一发,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松,见喜挣扎着就滚了下来。

“你这小子!”金衣公子横空一拐,带着烈火就要抓住蔺承佑,“刚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还敢来招惹我。”

“我还等着吃烤禽鸟的肉呢,肉还没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蔺承佑腾身而起,说话的同时射出第二箭,这次正对金衣公子其中一只眼睛,他心里好不遗憾,刚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把尸邪的獠牙锯下来了。

见天也从屋檐上跳下来,抖动长剑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只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对眼睛,若能一下能刺准,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丧失了,加上那根能锯动尸邪獠牙的锐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里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杀金衣公子上,却听蔺承佑喝道:“当心尸邪!”

见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只胳膊,手上蔻丹红艳若樱桃,凭空暴涨数尺,径直抓向他的前襟。

见天脸色一变,改而把剑刺向尸邪,可如此一来他不免露出了破绽,金衣公子趁机横空一拐,险险躲过蔺承佑的那只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还没跑多远的见乐,揪着他的衣领一飞冲天。

蔺承佑迅即又补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对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开的时候,足可以遮挡院子上空的月光,昏暗中射出的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开了。

蔺承佑干脆屈指成环,发出一声呼哨,声音轻锐高亢,分明要召唤什么,然而屋顶上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召来。

蔺承佑暗骂一句,不得不飞身纵上树梢,口中厉声道:“快拦着它们!”

前楼已然沦为了二怪修炼内力的老巢,进去之后再诱它们出来就难了。

他轻功出众,说话间接连踩踏树干,一口气跃上了树冠,四道使出浑身功力,也先后窜了上来,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们进行围攻,二怪就带着见乐扑进了某扇敞开的轩窗。

窗子里黑洞洞的,这一进去必定凶多吉少,见喜关心则乱,情急之下也飞扑进去:“乐乐!”

“别进去!”蔺承佑神色一变,却阻拦不及。

“见喜!”见仙等人落在树梢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蔺承佑凛然不语,一下子少了两个道长,对付二怪的时候只会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还燃着火,功力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况且又是在屋内,想飞也飞不起来,趁它们没跑远,尽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开,我进去把两位道长找出来。”他神色如霜,“你们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随时准备接应我。”

绝圣和弃智在底下急得大喊:“师兄!说好了大伙不能分开的,你不能一个人进去!”

蔺承佑一跃到就到了窗上:“师兄心里有数。你们两个别在庭中待着了,到屋檐上负责保护王公子主仆。”

可没等他钻进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开,两道灰扑扑的影子从里头掠了出来,蔺承佑二话不说掷出两道飞符,却听那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定睛望去,却是见喜和见乐。

“见喜!见乐!”

见喜狼狈地抱着见乐,跌跌撞撞落到了庭中。

“好险!好险!”他上气接下气,“好歹抢回来了!”

见乐像是已经陷入了昏迷,见喜把他搁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伤,把乐乐扔下了。”

见天等人大喜过望,跳下树稍就要奔过去,蔺承佑却拦道:“当心有诈!”

滕玉意在屋檐上看得明白,也断喝一声:“见乐道长腕上没绑布条!他是假的!”

见喜吓得从地上弹起,这才发现见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正古怪地看着自己。

他怪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惜一转身就被假“见乐”给揪住了。

见美刚跑到近前,也来不及刹步,假“见乐”左臂袭击见喜,右臂袭向见美,然而,没等它将二人心脏从胸膛里挖出来,一道飞符打了过来。

它面上骤然一痛,下意识松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见喜和见美就被夺走了。

“你今晚到底准备了多少套装备?”蔺承佑意味深长看着扮作“见乐”的尸邪,把右手负在腰后,不紧不慢朝尸邪走去,“我知道了,这是你当年在行宫里养成的习惯,你爷娘是不是不怎么理你啊,所以你整天扮别人,唯独不肯扮自己。”

尸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过,迸射出一种寒冷刺骨的恨意,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倏地闪进了前楼。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坏人,我不会跟你玩的。”它边跑边笑,看样子它刚才吃够了教训,绝不轻易被挑怒,也绝不轻易露出獠牙了。

见喜和见仙在地上直哼哼。

见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再莽撞,直到确认师弟腕子上系着朱碧相间的布料,这才一窝蜂拥过去察看二人伤势。

两人都受了伤,见仙被蔺承佑及时拦住了,却也伤到了皮肉,见喜伤得更重,那一爪险些掏出他的心,虽说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块。

绝圣和弃智从屋檐上跳下来,程伯和霍丘也护着滕玉意下了地。

见喜疼得脸色煞白,望着众人嘤嘤哭道:“我……我……我这是活该。”

不管不顾就去救见乐,结果没能救下师弟,反把自己赔进去了。

“这不怪你。”见天悲愤不已,哆哆嗦嗦拿出药粉上药,“谁能想到那么短的工夫,尸邪能搞出那么多花样。”

蔺承佑倒出克制妖毒的药丸给二人服用,拧着眉头道:“现在没别的法子,只能由我进去引二怪出来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环,说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愈,而尸邪不过修炼一阵,连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给它们机会养伤了,待会我一进去,你们就在外头做好应对,一拨人负责点九天引火环,另一拨准备跟我合力把尸邪的獠牙锯断。这次有经验了,绝不能再让它们逃了。”

“但是见乐被掳走了,见喜和见仙也受了伤。”见天眼泪汪汪,“尸邪分明是故意的,多害两个人受伤,人手不足我们就更没法子对付它们了。”

蔺承佑沉吟片刻,开口道:“九天引火环必不可少。目下少了两位前辈,可由见天和见美道长顶上,弃智心细,负责照管伤者和伶人们。绝圣负责防备二怪招来的其他鬼怪。”

绝圣和弃智扳着指头数了数:“不对呀师兄,见天道长得负责引火环了,谁来接应你丢出来的那根银丝?锯獠牙可是最紧要的事。”

这么一算还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颇有经验。”滕玉意忽然开了腔,“既要锯断尸邪的獠牙,不如让他们接应世子。”

蔺承佑望向滕玉意,面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绝圣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忘了还有金衣公子,它不会看着尸邪的獠牙被锯下,定会过来捣乱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见天道长,万一金衣公子扑袭他们,他们没有道术,必然会被金衣公子所伤。”

“别忘了还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经被我刺中过,它好像很怕小涯剑。有我在旁边护阵的话,不必担心它捣乱。”

道士们惊讶得忘了啼哭:“王公子,你不会武功,有小涯剑傍身又如何,顶多一两招就会落败。”

“事到如今没别的法子了。”滕玉意义正言辞道,“只要能克化火玉灵根汤,这一切都不成问题。我有神剑在手,又学了不少剑招,如果能增加个七-八年功力,护个阵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着转眸看向蔺承佑:“世子,你以为如何?”

蔺承佑盯着她不出声。

滕玉意神色认真:“事不宜迟,还请世子尽快把那套桃花剑法教给我吧。”

“世子。”

“师兄。”见天和绝圣弃智也忍不住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桃花剑易学,几招就能教会。他们损兵折将,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帮着除妖,能多个挡架的也好。

蔺承佑仍然没答应。

滕玉意诚恳地看着他:“我是真想帮忙。”

蔺承佑沉默片刻,总算“嗯”了一声:“是个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觉得是好主意,那就请世子赶快把桃花剑法教给我吧。”

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后别后悔。看了看前楼,再犹豫下去可就错失引二怪出来的良机了,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起了身,走到一边停了步,扭头对滕玉意道:“一共只有七招,但我们只剩半柱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给我记住。”

滕玉意不让心底的笑意荡漾到脸上来,板着脸点头道:“世子放心,我会认真学的。”

蔺承佑又对众人道:“青云观教武功的时候禁止旁人观摩,请诸位背过身去,绝圣弃智,你们也别看了。”

众人依言转过身,连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蔺承佑把视线调回滕玉意的脸上,她笑靥浅生,眼底藏不住隐秘的兴奋。

他仰头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锁魂豸,施咒让这条虫变成一柄短剑握在自己右手,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挥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回身一旋,利落地朝身侧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滕玉意点了点头,便要绕到蔺承佑身后比划。

蔺承佑却拦住了她:“就这样练。”

“就这样练?“

教剑术哪有面对面教的,程伯和五道教她时,都是在她前头示范,她在后头依样画葫芦地学。

现在蔺承佑和她面对面,她还如何学?他的左手对着她的右手,左脚对着她的右脚,学起来岂不乱了套。

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么,他也很胸闷。

桃花剑法又名夫妻剑法,是终南山那位前辈高人专门想来教妻子的,一向只能由丈夫教妻子,换别人教是万万不成的。

教习时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对,每一招都情意绵绵。

换作从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总能笑面以对,此时面对着滕玉意的玉面桃腮,他竟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

滕玉意纳闷归纳闷,但转眼就想明白了,想来这剑法不同寻常,学法也不一样,师父面对面教弟子的话,可以及时纠错,难怪只需七招就能克化灵草的药性。

这么一想,她维持着与蔺承佑面对面的姿势,把刚才的剑招学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着蔺承佑。

蔺承佑过片刻才唔了一声:“脐下三寸为气海,用招的时候,伏其气于脐下,守其神于身。这是第一招的心法(注2)。”

说话间剑尖一抖,先转动剑柄在胸前比划一圈,继而刺向左方,不同于以往的轻捷凌厉,他招式柔和,旷逸如行云。

“这是第二招。”他收剑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气相随,如影随形。需记住,神行则气行,神住则气住。(注3)”

滕玉意暗暗记在心里,动手的时候才发现,这剑法不但柔缓,还有种克制的意味,挥剑时很有心,剑尖始终不曾对向对面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剑法和东明观的“披褐”剑法,即便招式不甚凌厉,也以克敌攻敌为主。

蔺承佑看滕玉意比划一遍,眉头稍稍松开,看来前几日的苦学给滕玉意打下了不错的基础,至少她身姿板正,学得也够快。

他把剑丢到自己左手中,不紧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时剑尖扬起了一阵轻柔的风,撩动了滕玉意腮边的落发,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缱绻中透着戏耍之意。

滕玉意隐约觉得奇怪,欸,这招式竟有些轻佻的意味。

蔺承佑只管看着自己的剑尖:“‘心不动念,风来无去’,第三招的诀窍在于‘气’,把真气化为剑气,把无形化为有形。”

滕玉意压下心底的疑惑比划起来,剑招使到最后,她的剑尖也轻飘飘从蔺承佑身侧往上挑。

蔺承佑感觉自己鬓边刮起一阵轻缓的风,像有女子在耳边吹气,痒到人心窝里去。

这感觉极其陌生,他竭力忽略体内那种异样的感觉,面无表情收回剑刃。

随后,他左手握剑,右脚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绿襕袍侧摆露出里头的白花罗绫裤,长臂一展,姿势说不出的潇洒灵动,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剑:“第四招的重点在下盘,记住左足蹑阴,右足蹑阳。”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为阴?何为阳?”

蔺承佑起身将剑尖往前一送,挑起她的小涯剑,不等滕玉意往后躲开,就势用自己的剑缠住她的剑,借着内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为阳,你为阴。”他淡声道。

滕玉意心里咯噔一下,两人未免也离得太近,不说衣裳几乎贴在一起,脸也只差半寸了。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剑,又抬头看看蔺承佑,蔺承佑并未看着她,而是淡淡地望着她身后的某一处。

“这……”她眉头微皱,下意识往后退,然而稍稍一动,就发现丹田处刚刚合聚在一起的真气,隐然有散乱的迹象,她惊疑不定,动作再次顿住。

蔺承佑察觉她的变化,转动眸子睇着她:“别动,我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别三心二意,否则别想练通真气。”

滕玉意狐疑地看着蔺承佑,蔺承佑虽然语气平静,但面色隐约有些不自在,这幅模样与他以往的神态大相径庭,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样子,而且才学到第五招,她体内那股野马般奔腾的真气就有了归顺之感,可见蔺承佑没教错,这桃花剑法正是克化灵草的法宝。

她神情一松,点头道:“好。”

蔺承佑松开她的剑:“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着来一遍吧,此招的诀窍在‘气’,所谓元气内生,和合阴阳。”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将自己的剑缠上蔺承佑的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借剑势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来,只要一抬头,她余光就能瞥见蔺承佑高挺的鼻梁。

她防备地扭头看庭院,还好蔺承佑提前令一干人不许看,五道那帮人要么忙着帮师弟疗伤,要么在商量对付二怪,压根没回过头,绝圣和弃智也忙着照拂众人,显然无心旁顾。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边,好像也未回过头。

蔺承佑看她已经学会了,迅即退开一步使出第六招,腾跃起伏间,他姿态异常灵动,岂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剑猝不及防从他手中脱出,笔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脚边。

滕玉意只当他手滑,正要帮着捡,蔺承佑忽然屈膝一顶,滕玉意不及防备,胳膊被他顶得向上一抬,小涯剑脱手而落,不等她去捞,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样东西,定睛看去,却是蔺承佑的那把短剑,与此同时,蔺承佑顺手一抄,利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剑捞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讶异地看着手中的剑,这招式比前几招更暧昧,哪像教剑,分明像夫妻间打情骂俏,教着教着,两人的剑就到了对方手里。

不等她细想,手肘猛然发起麻来,蔺承佑似乎借着送剑的力道点开了她右臂的某处穴位,热气顺着心窝滔滔不绝涌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体内的燥热便减轻不少。她心中大喜,看来很快就克化火玉灵根汤了。

蔺承佑握着滕玉意的剑,神色益发古怪,这第七招还有个腻人的名字,叫“念兹念兹”。

这个“念兹”,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间的念想。丈夫的剑到妻子手里,妻子的手换到丈夫手里,就如新婚夜的合卺酒一般,取永结同心之意。

他手中这把剑是翡翠所制,本该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里太久,已是温热一片,他握着这把剑宛如握着滕玉意的手一般,说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气息香甜,掌心也并无汗水,倒也不让人烦腻。

他斜睨着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着体会腹内真气的变化,闻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蔺承佑把剑抛还给滕玉意:“此招的要诀在于一个‘心’字,所谓:心有所注,神气相融。好了,你也来一遍。”

滕玉意依样画葫芦使出第六招,只恨她身量比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顶蔺承佑胳膊的时候,招式远不如他灵巧,好在蔺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