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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一个月后。

无常镇。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贩散漫的吆喝声在阳光下流淌,他摇着手花鼓,挑着竹扁担走街串巷而过。

“夜游神,夜游神——三十一只,昔日玉衡长老亲创机甲,辟邪镇灾,童叟无欺。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破旧的草鞋踩过青石板路,小贩的影子被拖得悠长,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手或是举着糖葫芦,或是举着纸鸢。

忽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拉住小贩的衣角:“叔叔,我要买一只夜游神。”

小贩放下担子,挑了一只刷着桃红木漆的:“呐,这只好不好看?”

女娃连连点头:“好看!就这只了!”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忙抱过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护身机甲,然后艰难地单手从兜兜里掏铜板。

铜板点来点去,却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是我跑的太急,路上掉出来了吗?”

她说着又把兜翻了一遍,打着补丁的底儿都朝天了,还是只有二十七钱。小丫头不禁慌了,眼眶红彤彤的:“大哥哥,掉啦,统共就这么些,能就这样卖给我吗?”

小贩也很为难,搓着脏兮兮的手:“丫头,我这夜游神从道士手里买进来就已经花了二十五钱了,若是再折给你,那我不是只赚了两?走了一天啦,这连个饭钱都不够付的。”

“那怎么办呀。”女娃开始抹眼泪了,“回家爹又要骂我了,呜呜……”

正哭得起劲,忽然有人走过来,挡住了女孩儿身后的阳光。

“小哥,这些碎银您收好。”

一个温尔雅的嗓音响起,女娃闻声怔愣抬头,先是看到一只戴着雪绡护腕的手,然后目光再上移,对上了双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长发在晨曦显得愈发柔顺。

梅含雪温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为三钱落泪?”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来,尽量与她齐平,而后将刚刚被小贩收回去的桃红夜游神重新递到她怀里,眉眼弯弯地:“千金难买美人泪,姑娘们的泪水是最值钱的,下次别再因这点小事哭了,嗯?”

他旁边行来另一个男人,面目平庸,戴着蓑笠,那双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过也和翡翠一样冷,乍一看没什么温情。

男人皱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岁。”

梅含雪笑着起身:“大哥你真无趣,美人是不分年岁的。上至旬老妇,下至五岁小儿,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你要学会夸赞她们。这样才会……哎,你怎么跑了?”

他大哥梅寒雪根本不想理他,转头就走。

梅家兄弟这次是奉了踏雪宫宫主明月楼的命令,前往蜀恭贺死生之巅复派。得亏王夫人当年护住了门派诸人,如今灾劫平息,众位长老与弟子皆无太大损耗,实力依旧得以保全。

这样一来,在重新洗牌的修真界,死生之巅竟一跃居于前三,再也不是往日落魄穷酸、任人宰割的模样。

“梅公子,尊主在舞剑坪等候二位。”

此时正值死生之巅晨修时分,弟子大多在校场操练,舞剑坪空旷宁静,只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负手立在白玉雕栏前,望着山下云峰缭绕的榛莽红尘。

梅含雪与大哥走过去,脚步踩在新修的青草地上,发出沙沙细响。

听到动静,那男人并没有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来了?”

“来了。”

“等你们好久。”

梅含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子明,你怎么这样讲话。”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确实是薛蒙没错,依旧是英俊到几乎有些奢侈的五官,面目间残有些青年的稚嫩,他看到梅家兄弟,眉眼间的紧绷稍微垮了些,眼神流露出一丝属于昔日的茫然与天真。

“唉,你们不知道,这些天可真累死我了。”

薛蒙见四周无人,梅家兄弟也没有带其他随扈,立刻放松了身子,长吁了口气。

“璇玑长老每天叮嘱我十七遍规矩和礼数,我以前哪里学这个。我现在是连人话都不会讲了,开口闭口都是三个字两个字的,璇玑长老跟我说,这叫言简意赅……”

梅含雪忍不住以手掩在嘴边:“噗……咳咳。”

薛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道:“你要笑就笑吧,别装咳嗽。”

梅含雪翩翩公子,温雅道:“不,不,怎可取笑薛尊主。”

“你可千万别这么叫我。”薛蒙皱着鼻子,“我已经受够了。”

还是当大哥的沉稳,梅寒雪道:“忍着,从今往后,你是要忍一辈子的。”

“……”薛蒙干脆又把头转过去看着山巅云雾了,“你可真成,这是我继位以来听到最丧气的一句话。”

梅寒雪:“……”

薛蒙又补了一句:“没有之一。”

“哈哈哈。”这回梅含雪是真的拍腿笑出了声,他笑了片刻,对薛蒙道,“其实当掌门就当掌门,也不一定要有这么多规矩吧?你看孤月夜的姜曦——他活的多自在。”

这不提还好,一提,薛蒙原本放松的背脊又绷紧了。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华贵的金丝绣线宽袖下,他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捏紧,心极不是滋味儿。

其实,他几天前刚刚到孤月夜去过。

大战时姜曦伤的很重,得亏他派的灵丹妙药多,门徒又都是精于药理之辈,所以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但是命虽保住了,健康却不复从前,更令人不安的是姜曦已经受到了魔气的侵扰,身体发生了些异变。

“会怎么样?”那时候,薛蒙站在姜曦房门外,问孤月夜的侍药长老。

侍药长老答道:“说不好。魔门已经千万年不曾开过了,所以人间也没有关于修士如果染上魔气的记载,目前看来,尊主暂且无事,但是也不清楚以后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薛蒙目光悒郁,往屋里又看一眼。

碧色纱帐一重又一重,往复三重,遮住了入口,莫说姜曦此刻的模样了,就连孤月夜掌门卧房是什么布局,从外面都瞧不清楚。

“能医好吗?”

长老摇头道:“恐怕很难。”

“……”

心的焦躁愈发鲜明,薛蒙闭了闭眼睛,说道:“若有所需,可随时来死生之巅找我。”

那长老虽不知为何薛蒙和姜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觉察两人关系微妙,便从善如流地作了一礼:“如此,在下便先多谢薛掌门了。”

薛蒙摆了摆手,又将目光投向那幽深的帘帷罗帐。

他其实很想进去看姜曦一眼,可一派之主就寝之地恐怕比深闺还要神秘,旁人哪能轻易踏入。何况姜曦还没醒,孤月夜的其他人也不能做主放他进去。薛蒙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便蹙着眉头道:“姜掌门的雪凰,我已送还于贵派的奉剑长老。到时候记得跟他说一声。”

“是。”顿了顿,见薛蒙欲言又止,长老问道,“敢问薛掌门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也没事。我走了。”

长老很客气:“多谢薛掌门亲自来这一趟。”

虽说薛蒙之前与姜曦多有龃龉,但那是当少主的时候。如今成了掌门,孤月夜的人自然不会无故怠慢。

几位长老与医官陪着他步下碧瓦飞甍的扶摇殿,孤月夜终年有灵力流转,故而百花盛放不分时节。薛蒙侧脸望去,见霖铃屿虽落着微雪,但清寒依旧是一片锦绣繁花,以杜若尤盛,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慢慢走下飞廊,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

忽地,檐角兽首铜铃璁珑,薛蒙抬起眼,见拐角处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带着两排佩刀随侍迎面走来。那青年眉目极俊,肩膀很宽,晨曦里一张面目散发着说不出的柔和朝气。

饶是薛蒙眼高于顶,也不由地多瞧了他几遍。

“薛掌门。”

狭路相逢,青年首先停下,行了个礼,端正而不卑。

“……”薛蒙停下脚步,“这位是……”

“哦,这位是尊主的近侍。这些年帮着尊主负责打理孤月夜大小内务,不常抛头露面,但很受掌门器重。”长老笑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个青年有些忌惮。

薛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青年行完礼,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打量,于是抬头笑了一下。

这个距离,他一抬头,薛蒙就能将他看得格外清晰仔细,虽然薛蒙从来不太过分关注别人的外貌,但依旧注意到了青年的出众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里头仿佛点着无数星辰。

真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薛蒙眯起眸子,愈发苛刻地打量起对方的相貌来,甚至试图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来回审视多遍后,却依旧毫无结果。

他有种惊艳的英俊。年轻、内敛,眉眼温和,身材高大,皮肤非常细致,甚至像在散发淡淡的光芒——

这般大好青年,应该上修真界青年俊杰榜,而不是备受压榨,在孤月夜深处卖命做苦力劳工。

薛蒙干巴巴地想。

明珠蒙尘,姜夜沉果然不是东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而温和地询问道:“薛掌门,有事?”

薛蒙回过神来:“……不,没什么。”

但还是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

近侍一级,虽受器重,却无地位。

若是薛蒙不开口相问,对方也不会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药长老灵活,见薛蒙对这个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绍道:“薛掌门别看他年纪轻,其实霖铃屿事无巨细,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时候让我们这些长辈都汗颜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轻微的脸红,不好意思道:“长老谬赞。”

薛蒙来回打量他,对这人愈发好奇。忽瞥见他身后的随从端着漆木托盘,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姜曦那里?”

“嗯。”没有想到薛蒙会直呼自家掌门的名字,青年微怔,但还是很快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着过去看看,对方应当不会拒绝。这样也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姜曦卧房,瞧一眼那个白痴病成了什么鬼模样。

薛蒙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就听得青年温和道。

“我要去给义父送药。”

薛蒙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沉:“……什么?”

侍药长老忙道:“抱歉,差点忘说了,他还是姜掌门收的养子。”

薛蒙:“…………………”

几许过后,就看到扶摇殿飞廊下,几位长老跟在面色铁青的薛蒙身后,不明所以地紧张道:

“唉?薛掌门?”

“薛掌门您怎么了?”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新上任的死生之巅尊主一脸阴郁煞气,嵌着铁皮的靴底踱得木阶登登作响。他咬牙切齿面如泥灰——他当然不在意姜曦有没有养什么小猫小狗,关他什么事?他只是厌烦姜曦明明在派有个得力干儿子,却还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来无伴”的虚伪模样赚人同情。

不要脸!!真是恶心透了!

梅含雪见他面有异状,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蒙道,“忽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不愿再提与姜曦有关的事情,岔开话题闲聊一会儿,便与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巅的宗祠,给历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进了祠堂内,梅含雪却发现祭台侧面有一尊灵牌十分特殊,被红巾帕遮着,看不到下面的字。

“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脸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别人都说他死了,但我不觉得。那天大战结束后,我看到师尊下了昆仑山……他明显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想带着旁人。”

他说着,抿了抿唇,睫毛垂下来:“总之我不信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薛蒙……”

薛蒙把头别过去,望着门外的天光:“墨燃那狗东西从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这次也是一样的。”

听他这样说,梅含雪不由地叹了口气,但也不打算反驳什么。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妇,薛蒙则站在旁边,闭着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礼毕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会是一个好掌门的。”

薛蒙舒开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灵牌。香燃起,灰飘零,在淡青色的烟霭,薛蒙看着父亲的牌位,似是平静地说道:“不会比他更好了。”

“……”

“走了。”

薛蒙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庄严肃穆的宗祠内,那方小小的漆木上没有按规矩写着亡人的谥号名讳,梅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跟上了薛蒙的脚步。

一撮香灰落下。

年轻人们都已经走远了,乌亮的祭台却仍燃着他们留下的三柱高香。微弱的光点后面,木牌斫着薛蒙的字迹:

父恩无可替,

丹心无可及。

而牌位的最下方则另刻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四字铭。不过梅家兄弟清楚,薛蒙也知道,若是薛正雍在天之灵,瞧见这四个字,一定会爽直地哈哈大笑吧。

长明灯摇曳,照着那俊秀的草书,是薛正雍曾经的笔墨所拓,一笔一划都是那不经意的风流。

——

薛郎甚美。

当天晚上,死生之巅设宴招待了踏雪宫的来使。

由于两派交情甚笃,这算是私筵,不与外人观瞻。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有传闻流了出来。

坊间传说,新上任的薛尊主三杯两盏淡酒,就有些醉得找不着北。薛掌门醉后爱嘟囔,那天他嘟囔的内容有些多,一会儿在哭自己的爹娘,一会儿怨恨自己的哥哥,一会儿哼哼唧唧地念着师尊,一会儿又将身边的随侍认作了师昧。

那天,他嘴里颠三倒四都是他们的名字。

可是那些故人除了梅含雪,谁都没有来。

醉深处,灯花里,他枕着胳膊伏在案上,从臂弯里去张看孟婆堂。

一时间,他看到觥筹交错,热闹欢欣。

人群薛正雍与王夫人举杯致意,左右师昧和墨燃在包饺子——后来四周寂静下来,大家转过头去,见飘雪的屋外,玉衡长老披着鲜红的斗篷,簌簌抖落油纸伞上的雪花,朝他们走来。

“尊主,你醉了。”

耳边模糊有人在这样唤他,薛蒙没有应声。

后来有人叹息着,给他披上了寒衣,他也不知那人是谁,璇玑长老还是贪狼长老,或是别的什么人。

再后来,那人摸了摸他的头,说:“少主,你醉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把脑袋蜷进臂弯里。此时夜已深了,杯盘狼藉,意兴阑珊,薛蒙后来没有再多说话,也没再拉着任何人哭闹嚷嚷——他正在尽力迅速成长为父亲的样子。

或许再过一年,他就不会那么轻易喝醉。又过几年,哪怕醉了也不会再胡言乱语。到了最后,大概谁都再不能轻易瞧见死生之巅薛子明的眼泪了。

慢慢地,他会成为支撑蜀乃至整个修真界的树木。那些肆意痛哭,举酒畅怀的岁月,总有一天,都将成为薛尊主和后辈闲谈时一笑带过的往事。

一代人一代人都是这样过去,等到薛蒙老去的时候,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前尘过往,后世会提及,但谁都不会再熟知。

那些芳华年岁,也许终究会轻描淡写地远去,最后也成为薛蒙折扇上的一句,“薛郎甚美”。

梅家兄弟返回踏雪宫后,没过数日,修真界公布了一个要讯。

“昆仑踏雪宫自除夕之后,将与死生之巅结为盟友。两派勠力同心,无分上下修界,但求海晏河清,黎民安平。掌门明月楼、掌门薛子明,共昭天下,以证丹心。”

昭一出,浪卷千层。

有人击节称赞,有人不明所以,还有些人沉默着——他们看得出来,这一新的缔约或许会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快的时光里,动摇整个天下的格局。所谓上修界下修界,大概慢慢地就要模糊界限了。

“这是好事吗?”茶余饭后,有人好奇地问。

他的同伴呷了口碗里的雪地冷香,摇头道:“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从前南宫长英集结九大门派组成上修界,想要让这些门派统御的地方成为世外桃源,大家不也是交口称赞么,结果却并不如人意啊。看来一个决定是否英明正确,到底还是要交给时间来佐证的……”

“唉,也是。”

“不过至少暂时不会再出现一·言·堂的事情了吧,孤月夜应当敌不过踏雪宫和死生之巅两派合力。”

“这也说不准,依照姜曦那个不肯屈居人下的脾性……”

“算了算了,管这么多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唔,这蛇胆炒瓜子儿不错。”茶客拉高了嗓子朝竹帘外一声吆喝,“老板娘,再来一斤!”

冬去春来,神州大抵的疮痍慢慢愈合,曾经毁于战火的村舍城镇都在各大门派的扶持下重新修葺。

曾经有人在黑暗失去信念,但庆幸的是,人心并非一成不变的。

或许有一天,沉默里也会爆发呐喊,深渊里亦会迸溅火花。盲目鼓掌的人会停下,畏缩不语的人会开口,当威胁降临,温和的人会强硬,在谎言面前,反驳的人也会站出来。

一切都在变更轮回,废墟上建起新城。不过,是非善恶依旧不能分的那么清楚。

但这也没什么,人或许是从来不可能真正透彻的了解任何一件事物的,甚至无法完全地了解自己。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你有一双眼睛,可你真的直接看到过自己的脸吗?

“好!!再来一段!!”

临沂旧地,老槐树下,一段评书又讲完了。

“楚仙尊真是好人啊……”老妇听得直抹泪,“也不知道他如今人去了哪里……”

“墨仙尊才是真的委屈啊……唉……”

另有半大的小丫头砸吧手里的糖葫芦串儿,眼睛乌溜溜地,听得满脸是泪。她抽抽噎噎的,忽然扭头对身边的同伴道:“呜呜,我不喜欢南宫哥哥和叶姐姐的故事。”

她的同伴愣愣地:“为啥呀?”

女孩子抹泪道:“都死啦。”

男孩嘟哝:“叶忘昔又没死……”

女孩哭得更惨了:“你不懂,你们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难受,呜呜呜……”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旁边挠了半天的头,才道:“唉,你别哭了,这样吧,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南宫驷,你来当叶忘昔,故事我们自己编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为了哄小伙伴高兴,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遮住小女孩半张脸。

“那,拿好你的盖头,我们来拜堂成亲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来苦痛在稚子的眼里是可以改写的。一切都会逐渐轻松起来,他们的爱恨别离,慢慢地都会成为江湖传说,在老槐树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说书人娓娓道来。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荣辱,博看客两三眼泪,满堂喝彩。

小丫头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样地遮着树叶拜堂成亲,青梅竹马,彼此眼底都只有对方,甜丝丝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树下走过一个黑衣道长,面目秀丽,腰间配着一只早已褪色的旧箭囊,箭囊里没有箭。

仗打完了,尘世很安宁。

绣着花团锦簇的箭囊里,蜷着一只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呜呜嗷嗷地瞅着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长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小娃娃过家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过去,递给那小丫头一块红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这是什么?你又是谁?”

黑衣道长并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亲顶着一片树叶的,来,这个给你。”

手帕有些旧了,很柔软,上好的质地。

边角上绣着一个“驷”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有些破损,这还是当初她在幻境里被吓哭的时候,南宫驷掏出来给她擦眼泪的。

小女孩接过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靥如花。

她仰头道:“谢谢姐姐。”

“……”

黑衣道长一怔,随着眼闪着些星辰与光亮。

这么多年了,也没太多人能一眼认出她是个女儿身,何况还有永远解不掉的换音咒。

这小家伙真是眼睛毒。

她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绒脑袋:“走啦,还看什么?”

瑙白金:“嗷呜呜呜!”

起风了,槐树叶沙沙作响。

说书人在讲折子,正讲到蛟山一战,南宫驷投血池镇妖邪,众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没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独自向远山走去,身后响起小丫头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对拜——”

她恰好在此时走出槐树的树荫,刺目阳光拂面而来,不知为什么,她竟笑得弯了眼睛,心充满着欢乐与清甜。

孩提时真是一生极好的岁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走了一段,忽有小家伙急嚷嚷的脚步声:“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没有回头,释然般摆了摆手,豪杰模样。

瑙白金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询问她:“那是阿驷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她笑了起来,目光很温柔:“不要啦。”

说着,她转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场,春日万物初生,然后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宫驷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边,依旧是桀骜不驯的眉眼。

有些嚣张,又有些沉稳。

她说:“我知道你在。”

南宫驷的幻影也皱着眉头,仿佛在责备他。

她温和地说:“你不要生气。他们拜堂,缺了个盖头。”

“……”

“所以我给了他们你的手帕。”

南宫驷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块手帕换一场好姻缘,你就笑一下吧。”

阳光金灿灿的,南宫驷满不乐意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过比鬼脸更难看。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垂着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时候,南宫驷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但她知道他还会回来。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他在她心里,所以她永远都能看到他。

——他一直都会是最意气风发时的英俊模样。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除夕,按修真界的规矩,父母孝丧可除。所以在除夕前月,薛蒙终于正式加冠死生之巅尊主位,四方来贺,蜀大庆。

在那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里,薛蒙依璇玑长老所述礼制,戴玉华冠,佩掌门戒,丝帛绡纱里里外外九重华裳,加冠服侍精致到袖口腾龙细饰的眼睛都要用火炼珠镶绣。

他站在庄严恢宏的丹心殿里,面目如昆玉,俊美又成熟的模样。

那双眉眼里,若仔细分辨,多少能看出些姜曦的影子。只是他永远也不会姓姜,也永远不愿和姜曦一样。

“恭贺,掌门仙君。”

璇玑长老率门徒率先拜下。

死生之巅的弟子如碧海翻浪,甲光潋滟,依次拜跪,其他来相贺的宾客也一一低眸行礼。

声音轰轰隆隆,如同雷霆,响彻云烟缭绕的山巅。

“恭贺——掌门仙君。”

花火在夜空粲然盛开,仿佛宣告属于死生之巅的金碧辉煌的岁月就此开始,而昨夜的黑暗也好,温馨也罢,都再也不会回头了。

薛蒙微笑着,黑眼睛很深,很沉静,却不那么亮。

他举杯,与众相饮。

极妥帖的举止,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闹出那些荒唐又可笑的差池。

梅含雪在座下遥遥叹了口气,闭上了眸子:“这小子啊……终于要成为南宫柳了。”

“慎言。”

梅含雪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我不是说他人有问题,我是说他今天的位置。”

“那也不是你该多嘴的。”大哥冷冷地,“还有,从晚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个姑娘来找过我了。摘下你的人皮·面具,我受够了。”

梅含雪立刻苦恼地将脸皱成一团。

筵席散了,因宾客太多,死生之巅照顾难周,只得安排弟子分级接待相应的掌门、长老、弟子。

众人喝的醉醺醺的回去,江山改朝换代,各有各的心事。

薛蒙回了房里。

他今日果真没醉,贪狼长老的醒酒汤比什么都顶用。

他坐下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骨,想要摘掉身上繁重的饰物,可是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满身坠饰玉佩,也不知该从何摘起。

璇玑敲门进来。

“尊主。”

薛蒙恹恹地:“嗯?”

“这是各门所赠礼单,戒律忘了给您送来。”璇玑将厚厚一沓金红册子递给他,“记得要仔细看,偿礼要想清楚。”

薛蒙只觉得愈发倦怠:“知道了。”

“还有,姜掌门说想单独见见您。”

“……不见。”

璇玑也不勉强,他一直是死生之巅所有长老里最后察颜观色的。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我一会儿去回绝他。”

“还有别的事吗?”

璇玑道:“没有了。”

薛蒙其实是希望他说还有别的事,最好直接告诉他“外头忽然来了两个神秘宾客说要见你。”,可是并没有。

璇玑走了,合上了掌门卧房的雕漆朱门。

偌大的屋里,薛子明一个人孤独地站着,他站了很久,最后走到桌前,挑亮了灯火,去看那些厚厚的礼单。

礼单名录按照送礼丰简排了顺序,富甲天下的孤月夜自然在第一位,单子上头都是“焰羽翎”“灵鲸珠”之类的奢靡宝物,有些东西以前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姜曦出手阔绰,也真是不差钱。

但对于这些华贵珍宝,薛蒙此刻并没有心情多看,他哗哗地翻着册子,试图在其寻找到楚晚宁和墨燃的名字——很多散修即使没有来,礼物也会送到。这是薛蒙人生极其重要的日子,如果墨燃没有死,如果楚晚宁仍在这个江湖,那么他们总会得到他即位的消息。

踏雪宫、火凰阁、无悲寺……

一页页翻过。

散修私人贺礼那几页更是来回翻了数十遍。

可是没有。

到最后,薛蒙才靠在铺着软垫的红木雕花座椅,抬手疲惫地揉着眉骨。

没有。

他的师尊,他的……堂兄,就真的像彻底归隐了一般,在那日大战之后,自江湖销声匿迹。

外头是一片笑语欢腾,礼炮鸣声,死生之巅的尊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睫毛慢慢地就有些湿润。

他确实是接受不了楚晚宁和墨燃对自己的欺瞒,无法再毫无芥蒂地与两人相处,但不管怎样,他内心深处还是挂念着他们。

建祭祀宗祠的时候,所有人都跟他说墨燃已经死了,可他固执己见,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确切的消息前,那灵牌上的红布如论如何他也不会取落。

其实他也知道,许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尝试着尽力去理解他们,但依旧无法释然,一想到他们瞒着他的事情,他就心头窒闷,五内纠结,甚至连一口气都上不来。

他也知道,因为这个原因,楚晚宁和墨燃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死生之巅——没有哪对师徒之间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宽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给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报他一声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气,抬手遮住自己颤抖的眼睑。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薛蒙一怔,猛地弹起身来冲过去,一把推开户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映照在他脸上,他左右相看,不见来人。但窗外一株桃树上却悬着一只狭长的锦盒。

薛蒙颤抖地伸手,浑身绷紧,将那锦盒打开。

此时“咻”地有一朵烟花升空,在舒朗夜幕碎开千万星辰。

晶莹流淌的光华里,薛蒙看到锦盒躺着一柄新铸成的窄细弯刀,银柄长身,缀着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辉……

是一把重新淬炼的龙城!!

薛蒙几乎是栗然地将那锦盒揣在怀,而后竟径直破窗跃出,在后花园一掠而起,喊道:“师尊!!”

空寂的掌门后院,回应他的是呜呜风声。

他疯了般地唤道:“师尊!!墨燃!!”

“出来啊!”

夜风清爽,吹在脸颊上又湿又凉,他在锦簇花丛没头没脑地疾奔着,衣袍和手臂被树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们出来啊!!”

声音到最后都有了呜咽。

哪里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脚步,慢慢地弯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着:“回来啊……”

耳畔隐约响起了吹叶声,薛蒙一凛,循着曲声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但那两个人已经行的太远,停在了渺远的通天塔檐旁。飞翘雕兽的庄严塔角后面,两个昔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倚一立。坐着的袖袂飘飞,膝头搁着神武九歌,倚着的夜衣修身,指尖执着枚竹叶在鸣奏。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这悠然琴哨声回荡于泠泠月色里,飘向浩浩长空。

一曲恭贺终了,但见得一阵金光闪过,楚晚宁的衔烛纸龙应召而出,两人跃上龙脊背,就此乘风远去……

后来,薛蒙在锦盒发现了两封字迹相似的书信。一封是楚晚宁的,一封则属于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写的很长,讲了后来的种种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许多隐衷,并说明了他们之前因为还并不清楚世人对他们的看法,所以不愿贸然出现,拖累死生之巅。至于这把新的龙城弯刀,则是这几个月来他与楚晚宁想方设法取得材料淬炼而成的,或许能用的到。

而楚晚宁的书信则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几行楷书:

尊主,玉衡心有愧,故无颜与君相见。前路将长漫,望多珍重。龙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绵薄之力,尽凭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对着“尊主”两个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筹散乱,万籁俱寂,他也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从今往后或许再也听不到师尊叫他的名字,只能听到一声声尊主,他就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厌倦过这世上的繁多规矩。

但至少楚晚宁还在,墨燃也还在。他们或许今后会相隔千里远,或许好几年都未必能相见,不过这一片人间月色,他们终究还是能在天涯各一处共赏,这多少也算是宽慰了。

死生之巅山脚,无常镇。

两个披着帽兜斗篷的人自黑夜走来,行至热闹欢腾的夜市,找了一家结彩张灯的宵夜摊子落座。

其那个身材十分高大修长的男子开口道:“老板,要一清汤咕咚锅,脆笋、豆腐、千张、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叶、酥肉、水晶鱼片、芙蓉虾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够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个松子鳜鱼,再加两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别再点了。”

这两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给薛蒙送完了礼的楚晚宁和墨微雨。

“那最后再来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说完,笑了一下,“你们会做吗?”

跑堂的小二哥很热切:“原本是不会的,这是江淮一带的菜呀。不过死生之巅的孟婆堂经常做,所以我们山脚的也跟着学了些。啊对了,我们这里有大英雄菜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宁皱起了眉:“……什么菜谱?”

“大英雄菜谱啊。二位不知道吗?”小二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前些日子闹大灾,摆平了灾劫的两位仙君都是咱们死生之巅的。嘿,无常镇如今的酒肆人人都会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着那两位仙君的口味来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两块竹斫牌子,热情地递给楚晚宁和墨燃看。

“这个呢,是楚仙君菜谱。”生怕他们看不懂,小二还眉飞色舞地解释,“相传楚仙君爱吃做的有些焦的东西,所以我们这里有焦溜丸子,炸焦锅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对,这个松鼠桂鱼也会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宁:“…………”

对面的墨燃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着。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块“墨仙君菜谱”,嘴里的茶就差点没“噗”地喷出来——

“咳咳咳!!”

小二有些惊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咳咳……”墨燃边呛边点着那块竹牌子问,“你们这是什么?为什么墨仙君菜谱上会有海棠甜心酥这种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

“相传墨仙君喜欢甜食嘛。”

墨燃:“………………”

“他还喜欢海棠花。”小二宛如江湖百晓生,舌灿莲花地解释道,“所以我们老板娘就自创了这个海棠甜心酥。这里头搁的糖呀,比平常甜点的多足了三成,保准甜到舌头都麻!”

“……那还能吃吗?”

小二笑道:“怎么不能吃,卖的好得很呢。二位客官不如来一份墨仙君菜谱,再来一份楚仙君菜谱?两位仙君都喜欢的吃食,尝一尝你不吃亏,尝一尝你不上当啊。”

楚晚宁头有些疼:“不。我不喜欢吃焦炭,谢谢。”

墨燃笑道:“我其实也不那么爱吃甜的。”

“唉,那真是可惜。”小二颇为遗憾地挠了挠头,他好像是真的很推崇这店里新出的菜肴,走远了都还能听到嘟嘟囔囔,“好歹是救世英雄爱吃的菜呢……都不好奇想尝尝的嘛……”

楚晚宁:“……”

墨燃:“噗嗤。”

“你笑什么。”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就这么好笑?”

“也没有。”墨燃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是开心而已,一开心,一点小事都能笑的起来。”

他说着,转头去看那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风波平歇后,凡尘烟火又燃出生机,女人们在挑拣着脂粉首饰,买些除夕的红纸年货,男人们则聚在明晃晃的宵夜摊子前喝酒闲聊,灯笼的光照那一张张闲适的脸,气氛和暖,连面颊上的油脂都没有那么惹人厌。

一群小孩尖叫大笑着跑过去,也不知在玩什么游戏,一个孩子戴着面具,另一群在前头兔子般地撒腿逃窜着,嘴里不停喊着:“别让他抓到,哈哈哈,别让他抓到啦。”

墨燃以手支着下巴,这个动作他做起来一直都非常英俊,英俊里甚至还透着一丝毫不违和的可爱。

他忽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好。”

说着又仰头望了望灯火璀璨的死生之巅,又重复了一遍:“真好。”

楚晚宁道:“……也不算太好。你刚刚听到的,薛蒙在唤我们。”

“……”墨燃果然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笑了笑,“可要是我们真的留下来,他又会为难。”

楚晚宁说:“我知道。”

菜端上了几碟,墨燃边吃边咕哝道:“薛蒙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其实现在这样最好,如果我们回了死生之巅,麻烦事就会接踵而来。而且他可能会忍我一天两天,过一个月两个月咱们试试?”

嘎嘣咬了一颗花生米,墨燃倒像是有些委屈。

“他肯定撵我走。”

楚晚宁忍着笑,背过筷子敲他的头:“你才是小孩子心性。”

“真的。”墨燃道,“到时候他赶我,我又不能不走,掌门令哎,吓死人了。”

楚晚宁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轻轻笑出声来:“你别胡闹。他哪里会赶你走。分明是我们自己不想留,就别把事情赖在他身上。”

“好吧。”墨燃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梨涡深深,“恩公哥哥说什么都对。”

楚晚宁道:“吃饭。吃完饭我们回家。”

他们如今在南屏山深处归隐。自墨燃所有魂魄回归躯体后,两人就一直住在那里。倒也不是刻意避世,只是觉得人间走过半程,路过此处恰好,便就在那世外桃源歇落了。

一切都是刚刚好。

夹了一块酥肉,墨燃黑眸弯弯的,笑道:“其实确实是我不对。”

“嗯?”

“我是真的不想回去。”

“你怕他怪你?”

“不啊。”墨燃笑着摸了摸鼻子,“我怕他叫我师娘。”

楚晚宁:“…………”

墨燃的眼睛很温柔,墨黑墨黑的,光泽流淌时隐约有些紫,但那些紫色如今看起来也很和善,他叹息道:“硬生生长了一个辈分啊。”

“吃饭!”

墨燃就乖乖低头吃饭了,乖得好像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犬类耳朵,柔软而驯顺地耷拉下来。

不过,事实上楚晚宁很清楚,墨燃并不是不愿意回死生之巅。其实他也好,自己也好,薛蒙也好,他们都想着要团聚,但是时光在消磨着每个人,有的时候那段懵懂轻狂的岁月过去了,就是回不来的,谁都不能勉强。

他们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墨燃怕他难受,所以才会这般一揽全责,逗他发笑。

“说起来,一直没好好问你。”楚晚宁道,“大战那天……你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回来的?”

墨燃扒拉着饭粒,想了一会儿:“……如果我说我实话,你会怪我吗?”

楚晚宁一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你说呢。”

墨燃就揉着自己的后颈,低头笑起来:“其实是魔界之门打开之后,我也感觉到了有一种灵力在身体里流窜……但我那时候还是踏仙君的意志,脑袋昏昏沉沉的,也没有想太多。”

“嗯。”

“是在最后快消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一茬的。”

“……”

“我那时候在赌,或许我和宋星移一样,就是那种有些特殊的美人席。”墨燃道,“史书上说,魔族只要身躯不破碎,灵魂俱全,想要重生很容易么?所以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么只要我坚持着回到自己的躯壳里,那就应该能活过来。”

楚晚宁微蹙眉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魔族灵魂可以自己归体是个传说。”顿了顿,又问,“那宋秋桐当年为什么没有能够活过来?”

墨燃无奈道:“就算是魔想要复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强烈才行啊。”

“……”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掉下悬崖前给了我一根救命的绳索。绳索上涂满了油,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我必须紧紧攥着绳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松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晚宁,我一直想着要来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着他,“所以我才能回来。”

头顶的灯笼摇曳,楚晚宁看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觉得胸腔里柔软的不行。他至今仍不习惯这种软弱的感觉,忙把脸转了开去。

墨燃笑了:“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门打开之前,这种重生之法对我们也不适用。”墨燃道,“是因为吸收了魔气,得了力量——不然我们也仍旧是肉体凡胎。而且我这具躯体的心脏本来已经毁了,得到了魔息之后,我觉得那种力量比灵核之力强大得多,才认为自己或许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宁道:“所以你让我走的时候,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些慌乱,轻咳着想岔开话题:“哎,这鱼不错。”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盯着他:“如果你最后没有回来。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听到他语气这样沉闷,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着头咬唇沉默一会儿,而后抬起脸,“对啊。”

“……”

“我舍不得你死。无论我是否活着。”

看楚晚宁眼尾微红,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发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