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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会议

七日后,燕国首都龙城之东,龙山之上。

山巅处,苍苍莽莽的参天古木中,露出一片青灰色的殿脊。远看似无路,待穿过如烟似霭的薄雾,从那幽雅小径再拾阶而上,走得近了,眼前豁然开朗,立时便现出了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赭褐壁,巍峨的白石门楼庄严肃穆。门上“龙翔寺”三个赤金大字,赫然醒目。

行至殿门十步之外,冯崇停步束手,躬身而立。片刻,有宦侍快步而来近前,端正了面色,清了清嗓音,高声道:“宣——镇西将军、堂阳县候冯崇,觐见!”

冯崇跪下口称接旨。复站起时,宦侍弯腰虚扶,已堆起了满脸恭敬讨好的笑:“咱家拜见堂阳候!陛下礼佛快要结束,让您来了就进去。”

冯崇略一拱手,却微笑道:“中官尊姓大名?不必客气。你早晚随身侍奉陛下,事无巨细都要精心仔细办理,也是辛苦。”

宦侍有些受宠若惊:“哎哟哟,咱家是什么卑贱东西,怎敢当得堂阳候如此礼遇?君候面前,又怎敢当个贵字?咱家叫个赵黑。您是王族中出类拔萃的顶尖栋梁,是陛下眼里的股肱之臣,是朝廷新晋的显赫贵人!您不把咱家当条狗,那就感激不尽了……”

“诶,赵中官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嘛。总之,都是为陛下效力,日后彼此多多关照。”冯崇笑笑。宦官虽然是低贱人,但他出入后宫,随侍御驾,有特殊的地位。有些时候,小人物可能就会有小人物独到的用处,现在也没必要故意拿冷屁股对人家卑躬屈膝的热面孔。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堂阳候这般折节下士,海般胸怀,真是令人……咱家没的说,日后若有需要效劳,但凭君候吩咐就是!”

宦侍受宠若惊的连连感激声中,冯崇摆摆手,略整了整衣襟,便走进倚山而建的大雄宝殿。映人眼帘的是尊高达三丈的佛祖金像,双膝盘坐,双手合十,居高临下,面色庄严,令人难以仰视。

暮鼓晨钟,檀香悠绕,数位高僧伫立如松,正齐声诵唱梵音,洗人烦忧。冯崇到此,也生出些敬畏之心,低头礼拜不敢怠慢佛祖,怕他的笑容洞悉了自己所有的心思,让人无所隐遁。但是,他也明白佛祖无法保佑来礼拜的每一个人,最终只有自己,才能指引渡化自己。

大殿之内,十数人华服高冠,分列两旁,垂手恭立。左边第一人,是他的二伯父辽西郡公冯广,如今乃是群臣之首、燕国大丞相;右边最前列,是他的父亲,尚书右仆射、汲郡公、征东大将军冯弘。另还有四叔常山郡公、卫将军冯丕;堂伯车骑将军冯买;堂叔骠骑将军冯万;堂兄冯翼、堂弟冯节等等冯家人。

此外还有侍中、尚书令、阳平郡公孙护;司隶校尉、卫将军、高唐郡公务银提;尚书左仆射、永宁郡公张兴;尚书右仆射、颍川郡公王难;司隶校尉、上党郡公姚昭等,都是冯跋从前多年的密友同僚。一扫眼,除了太子冯永在国都龙城留守监国,眼下这大雄宝殿内都是目前燕国内位居高位的主要冯氏宗亲和文武重臣。见冯崇进来,大家微微点头,以目示意,算作打了招呼。

正中最前方一人,白袍玉带,伏在佛祖脚前的绣金蒲团上,在郑重的礼拜之后,缓缓站起,抬头仰望大佛默祷片刻,便就转过身来。其四十五岁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眉眼细长、二目有光;鼻准高耸、双颊饱满,这正是冯崇的嫡亲大伯父——燕国天王,冯跋。

冯崇不敢怠慢,抢步上前,清了清嗓子,大声叩拜道:“山寺上下防卫事宜,臣侄部署已毕,故而来迟,陛下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唔,叔峻来了。叔峻提前三日来此布置防务,今日朕来之后,又亲自巡山一遍,真是心细如发。朕意本也不需如此警惕,你却定要这般仔细戒备。呵呵,贤侄辛苦了,毋庸多礼,快起来吧。”

冯跋仿佛语带嗔怪,面上却带着满意的笑容。他连唤着冯崇的表字,很是亲切。冯跋一母同胞共就四人,他在家排行老大,下面三个亲弟。未显贵前,这四兄弟的感情,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好,叔伯子侄乃至冯氏堂亲之间也经常走动。后来冯跋不断升迁,兄弟间仍然来往密切。这份亲情,可贵的是直到目前为止,并未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而有所疏远。

“陛下贵为天子,防卫事宜怎可掉以轻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叔峻坚持的对。”

“至尊安全关乎社稷,非同小可呀,这出了都城,万事更要谨慎……”

天王开了口,本来静默肃立的众人也都松动起来。冯崇再拜见二伯、父亲、四叔及各长辈大臣,又和几位冯家同辈堂兄弟小声招呼笑说几句,便有寺里主持过来施礼,继而在前引路,来到殿后的书院禅房,众人分主次坐定,僧徒自去端水倒茶,小心侍奉,忙活一阵,僧侣们躬身合十,退出去轻轻带好了门。

檀香幽幽的宽敞禅房内,冯跋正中上首坐定,喟然叹道:“说来朕今日礼佛,半是为国为民祈福,也半是为高云超度。但佛法博大精深,朕今虽为天子,也只能一知半解,远远参不透大道啊。尔等如有闲暇,或可多来听经讲法,当有所悟。”

“从前汉高祖为楚义帝举哀,天下人归服他的仁德。朕方才一直在想,朕昔年和高云义结金兰,从名分上说是君臣,情分却超过了兄弟。而今他遇弑崩殂,可怜子嗣也绝了。朕决定了,要依礼安葬高云和他的妻子儿女,要专门给其立庙,设置二十家的园邑,一年四季给他供荐,使他在天有灵,永飨香火。这件事,回去后,着有司迅速妥善办理。”

“臣等遵旨!陛下恩德泽被故人,真仁主也。……”

心腹们都明白当时东堂之变,究竟是什么真相,故而皆是讳莫如深。但眼下听天王开门见山直接提起高云,众人们心中一凛,继而迅速跟上天王的思路,齐声赞同并称颂。

但这何尝不是种忏悔和补偿呢,自求心安当真能心安么?冯崇暗叹一声。耳听冯跋愈发感慨道:“又想这龙翔寺,乃是当年前燕崛起之时,太祖慕容皝亲见黑白二龙在此龙山之巅遨游戏翔,太祖忙设坛祭祀,并派人在龙山上建造了一座壮观的龙翔佛寺。而今近百年时光过去,慕容家国已然消亡,便如随风而逝,龙翔寺却伫立如昔。”

“这么多年,寺里来过多少位君主,将来又是谁会再于此礼佛?唉,所谓慧眼如炬,世事无常。佛祖面前,帝王将相更迭如走马观花,其实都只不过渺小如蝼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