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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Chapter 96

并不算大的房间里静谧无声, 陈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都不自在,连面前摆着的茶水都无心去喝, 这些年都是跪坐,哪里坐过这样的“椅子”?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这里的东西哪一样都叫他心惊胆战。

这是高人能造的吗?

那些似铁非铁的架子, 能自己出水的“柜子”, 还有头顶无火的“灯”, 哪一样都不像是人力所能为。

陈侯如坐针毡, 他自被领来以后,这屋子里就只他一人,听不到半点外头的动静人声。

安静的叫他心慌,无所适从。

自从他继位以来,长到如今, 这还是第一次离开王城。

身为一国之君, 乃国之重器,轻易不可妄动,所以他离都之前便定好了太子, 做好了自己回不去的准备。

离了王都, 他才发现自己往日不过活在一场盛世幻梦当中。

王都百姓皆为小富之家,有家奴,有存粮,能供家中子弟拜师学艺。

然而离了王都, 百姓贫困潦倒, 守着良田却吃不饱肚子, 粮官也苦不堪言——未有哪国如他们一般, 明明百姓家中余粮已然见底, 粮官还要上门强行收税。

可陈侯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打不过!他们没有硬气的资格。

只能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唯有如此,才能保住陈国。

那些大国强国觉得陈国听话,便不会起攻打陈国的念头,毕竟陈国土地虽然丰饶,可既然伸手就能要到粮,又何必派兵去打?白白耗费兵力,更何况打下来了,也未必能增加产量。

赵国攻打鲁国,粮草也是他们陈国出的!

陈侯终于伸手捧起了面前的茶碗,他也不喝,只静静看着茶面上茶叶漂浮,又慢慢沉下去。

陈国也曾招贤纳士,可士人们却不愿意长留陈国,他们都有一腔抱负,想震惊世人,小小陈国不是他们能施展的地方。

就连陈国百姓,也曾有人说过,宁为赵国一民,不为陈国上卿。

如果此间主人是人非仙,他必要请对方出山!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侯几乎把所有能想的事都想了一遍后,终于听见了门口处传来的声音,那是一股极小的“咔咔”声,像是什么精密的东西在转动。

陈侯下意识的转身,身体向后倾斜,他忍不住颤抖。

很快,那扇门被打开了。

随着门框的轻轻晃动,陈侯终于看见了此间主人。

他不需要问,便知道这人必定是能在此处发号施令的“主人”。

对方很年轻,不过弱冠之年,就和这里的其他男人一般,未留长发。

他身材颀长,目光清明,行走间大步流星,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陈侯的防备心放下了一大半。

陈侯立刻站起来,他双手举过头顶,朝着眼前的年轻人大礼参拜:“陈暨,拜谢恩人救命之恩!”

他深深拜了下去,直到对方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陈侯不必多礼,坐吧。”

他听见了脚步声,对方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陈侯这才重新站直,坐回了原本的位子。

这样看,对方似乎更加年轻了。

陈侯看着对方,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你有很多问题。”年轻人微笑着端起茶碗,“不过我能给你解答的不多,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活着,你的将军和士卒也都活着。”

年轻人又说:“你也知道,我喜欢收集珍贵宝物,那柄天子剑,我就很喜欢。”

陈侯立刻懂了,他试探地说道:“高人喜欢利剑?”

年轻人微微摇头,陈侯看他坐在这软椅上,姿态悠然,仿若无骨,却不叫人觉得他有心轻慢,只叫人觉得他随性自然,这软椅就该此般坐。

不过陈侯学不会,这椅子还是叫他难受。

年轻人微笑着看他,又摇了头。

陈侯明白了:“待本侯回到王都,必将王室所有之珍宝赠与高人,以报高人救命之恩。”

然后他便看着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大了几分。

陈侯松了口气,他不怕对方有所图,只怕对方无所图。

“暨有一问,不知高人可解否?”陈侯姿态摆得极低,看上去并不像一国君主,他看对方不发话,便问道,“我陈国虽然国土丰饶,乃天赐之地,然兵少将少,百姓度日艰难,我有心强国,却力有未逮……”

陈侯说完后去看对方的脸色,却见对方平静异常,似乎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难道对方只擅机关,不通世事?

可这些机关,又非人力所能为,此人究竟是何人?又或者,此人真的是人吗?

陈侯被自己心中所想吓了一跳,他慌乱中看向桌上的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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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才发现,此碗绝非陶碗,外表细腻光滑,又有一股冷光,还未上手,便觉一阵冰凉。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听对方说:“强国绝非一时之功,需几代明君代代图强。”

陈侯:“我虽不敢自称明君,却也愿效仿先贤,此生克己勤免,强国安民。”

陈侯再次站起来,朝对方深深拜服:“还请高人教我。”

男人似乎叹了口气:“陈侯还是坐下吧,教倒是算不上教,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当然就是秦国。

从商鞅变法开始讲起。

“奴隶也可为官?”讲到军功之处,陈侯终于忍不住问,“奴隶若是为官,天下便要大乱!”

他不敢置信:“收回公族土地,交还平民?若如此,陈国即刻便要天翻地覆!”

男人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新君即位,便车裂了商鞅,以此安抚公族。”

陈侯忍不住问:“那法可变?”

男人摇头:“并未,商鞅虽被车裂,然商鞅之法未被废除。”

陈侯:“那秦国可有因此而强?”

男人点头:“秦国因此国力大盛,秦兵也因此不惧沙场,人人想着建功立业。”

陈侯沉默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那秦国国君,当真是一代明君。”

男人:“他谥号孝公。”

“不说那军功,便单是收回公族封地,陈国恐怕立刻就要换一个国君。”陈侯苦笑道,“不瞒高人,我如今手里的土地,也不过临淄一地,剩下的便是靠公族世家的进贡,他们手里有多少,我不清楚。”

陈侯抬头,发现男人看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这叫陈侯心下一喜,他立刻示弱道:“高人不知道,陈国百姓如今活得艰难,空守着大片良田却食不果腹,衣衫褴褛……”

他一吸鼻子,虽然是想卖惨,但卖着卖着,真觉得自己惨,百姓惨,陈国惨,越说越激动,竟然真的哭了出来。

一国之君,在叶舟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舟没有办法,只能先给对方递上卫生纸。

陈侯哭得什么也看不清,从叶舟手里拿过纸后就擤鼻涕。

叶舟看他准备把擤鼻涕的纸再拿去擦眼泪,连忙又递了好几张纸过去。

这下叶舟也只能等陈侯哭够了。

陈侯哭了二十多分钟,这期间叶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终于,陈侯哭够了,他抬起头,叶舟差点被他红肿的眼睛逗笑了,连忙正色,板住了自己的脸,陈侯带着哭腔说道:“高人,我若效仿,不知高人可有计策?”

秦国有商鞅,公族恨的便是他,虽然可能也会恨孝公,但只要有前者,公族们就会以为只要杀了商鞅就能让孝公回心转意。

可他没有商鞅,若他回去用商鞅的法子,他的公族,乃至母族,都会与他反目成仇。

恐怕到时候,他那年幼的儿子,真要成陈国之君了。

叶舟:“你若要效仿,便要先将兵权握在自己手中,宫中的人必须为你马首是瞻,你的公族可有人私下囤兵?”

陈侯吸吸鼻子:“有,但我不知实数,他们瞒得紧。”

他知道商鞅的办法是好办法,若能实行,说不定真能让陈国强大。

但办法越好,阻力越大,他怕自己还来不及叫陈国强大,便被自己的亲族谋害了。

叶舟:“……”

这个国君当的,好像实在是有点惨。

叶舟还以为这个时代的国君跟封建时代的皇帝差别不大,结果这差别,简直就是小土坡和喜马拉雅山脉的区别。

在陈侯的口中,他所能管辖的地方,其实只有王城,只有这一个城池会直接跟他纳税。

并且这个税收还不是属于他的,毕竟陈国也要养兵,养兵的粮草军饷,都要从这个税收里出。

陈国的其它地方,要么是公族——也就是王室其他人的封地。

要么是世家管辖,世家庞大,他们每年报给陈侯的税收跟真正的税收有多少差别,陈侯也不知道。

虽然是一个国家,但并不紧密。

这大概就是家天下的坏处了,王权是跟整个家族共享的,国君只是坐在位子上的那个人,而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

叶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不如从军功开始吧?”

“先撇除奴隶,只对百姓和军户有效。”

刚刚还哭得要死要活的陈侯此时捧着他用来擤鼻涕的纸,抬头问叶舟:“高人,这是何物?竟比帛书还轻,只是这样易坏。”

叶舟想起来了,陈侯他们现在应该是没有纸笔的,只有木牍竹简和刻刀。

叶舟解释道:“这是纸,并非绢帛,以草木为原料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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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侯呆愣愣地抬头问:“高人,这纸只能做的如此轻薄?”

叶舟摇头,他走到立柜旁边,从里面拿出一本还没书写过的记事本,然后转身交给了陈侯:“做得厚些就是这样。”

超市里卖的还有宣纸,不过现在叶舟懒得去拿了。

陈侯手指颤抖的摸着书页,他轻声问:“敢问高人,这纸乃何人所制?”

叶舟重新坐下:“蔡伦。”

陈侯抬头,表情狂热地问道:“不知此人何在?!如此能工巧匠,我陈国必以国礼以待!”

叶舟:“此人不在此处,不在这世间。”

陈侯一脸遗憾:“竟已不在人世了吗?”

“还有这茶碗。”陈侯又问,“不知是什么所制,不似陶器。”

叶舟只能回到:“倒也与陶器同出一脉,此乃瓷,又谓陶瓷。”

陈侯:“不知这桌椅……”

叶舟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桌面是玻璃,以灰石贝壳为主而制,需高温锻造。”

陈侯:“那外头的架子,我看不似铁,却又不知究竟是何物……”

叶舟:“那是钢架。”

陈侯眼前一亮:“不知钢为何物?”

……

叶舟解释的口干舌燥,已经灌下了两杯茶,陈侯就像个好奇宝宝,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叶舟光是解释,就已经开始头昏脑涨,偏偏他还要端着笑脸,不急不躁的回答。

终于,陈侯把自己暂时想问的全问了,虽然叶舟的话他听不大懂,但好歹知道了这些东西都是人力所能造的,心满意足地朝叶舟攻受:“多谢高人指点,高人秉性高洁,毫不藏私,暨敬佩。”

叶舟:“现在外头风雪不断,你们恐怕要在这待上一段日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这里的人。”

陈侯这才记起来只是之前是为何而哭,他立刻凑过去,抓住了叶舟的手,将自己的手语叶舟的手紧紧交握,双目炯炯地问道:“高人,您可能出山?我以相国之位相酬,只要高人愿意辅我强国,我与高人共治陈国!”

叶舟:“……”

相国?好像是个挺高的官?

叶舟微微摇头:“我不会离开此处,更不会出山。”

陈侯一愣,他轻声问:“为何啊?”

现在叶舟听见“不知”和“为何”两个字就头疼,他觉得昏迷的陈侯,才是好陈侯。

叶舟冲陈侯笑道:“此种原因,不能为人所知,陈侯只管安心住下。”

实在是不想跟陈侯再说下去,叶舟起身打开了休息室的门,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陈侯看懂了叶舟的意思,但他不愿意就此离开,念念不舍的看着叶舟,步伐极小,不能算是在走,只能算是在挪,他挪到叶舟面前,双目含情:“高人再好好想想,您若下山,陈国就也是您的陈国。”

叶舟恨不得问一问陈侯,你就这么大方吗?我们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要跟我共治陈国了?

是我太小气,还是你们这些战国君王太大方?

不过叶舟没有问出口,他看着陈侯离开休息室,然后在对方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毫不留情的关上了门。

总算把这尊好奇宝宝送走了。

叶舟背靠着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

陈侯只觉自己哭了一场,人都变精神了,既然无人阻他在此地行走,他便东摸摸西看看,看什么都觉得奇异,一边看一边叹:“如此多的奇珍异宝,恐世间再难得一见了。”

他围着货架转了几圈,看到有人经过,立刻走了上去。

但见是一高挑女子,容貌不凡,陈侯倒没有直接走近,而是保持了一段距离,他颇为有礼地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此物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一个儿童玩具,充满好奇地问道。

陈舒看着陈侯,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她已经从草儿嘴里知道这个人是个提问题的天才,她不耐烦跟这种人打交道,连忙说:“我还有事,你要是有问题,就过去问他。”

说着就指向正在接水的邹鸣。

“他什么都知道,你去问他。”然后陈舒脚下生风,一溜烟的跑了。

陈侯虽然觉得对方态度奇怪,倒也不生气,反正以前各国君主会见,谁都能给他脸色看,他要是为别人的态度生气,早就气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于是他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走到对方面前时便停下了脚步,微微拱手:“这位小哥,敢问此物是什么?有何作用?”

邹鸣还不知道陈侯有多能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