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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真相”

郑楹一人往地牢深处奔去,一路看到的尽是空荡荡的牢房。女子奔到牢底,看到右手边的囚室围栏皆由极粗夯的隼木制成,可见是关押要犯的地方。整间囚室藏于地底,仅在靠近屋顶处开一小洞与外相通,用以通气和进光。

透过隼木间的空隙,郑楹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神情淡漠地坐在潮湿稻草上。男子身穿囚衣,周身肮脏,而脸却是干净的,必是用不多的饮水洗过。

“阁下想必就是万侍中?”郑楹问道。

“正是。”

“我是郑二娘,薛先王之女,曾听兵部一位朋友说阁下是薛王案知情人,特来向你打听一些事。”??

万举功败垂成,激愤难消,一听这话,知道是詹沛之妻,脑子里顿时开始了谋划——能否让这个与多方都有牵扯的女人代替自己再去搅和一番?

虽心思阴暗,囚犯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肃穆从容,平和道:“原来是焦邑公主殿下,殿下有任何疑惑,但问无妨。”

郑楹无暇纠结这令她反感的称呼,急急问道:“永正帝为何疑上我父王,又为何要杀我全家?”??

“殿下想知道,就容在下细细从头讲起。”

万举说罢稍一沉吟,脑中已勾画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故事来:“薛先王当年在外剿匪,战功赫赫,然而远离京城,其心难测,圣上便令……”??

“这些我已知晓……”??

“殿下稍耐心些,此事盘根错节,前情不诉,难以帮殿下厘清全盘。”??

??郑楹急切点头,促万举继续讲,浑身因为紧张瑟瑟发抖,冷汗淋漓。??

??“圣上令我一好友,门下侍郎詹盛出任础州刺史,监督约束薛先王行止。兴许是薛先王在外多年,无人约束随性惯了,受不了被人督视的日子,某日趁詹公在任上时,竟将詹公两个爱子骗去拘到自己身边,名为教养,实为挟持,一拘就是三四年。哦,这些都是詹公回来后亲口告诉我的,我们同为近臣,私下里颇有些交情。”??

“快请往下说关紧的,说快一些。”??郑楹知道时间不多,急忙又催促道。

“是,”万举加快了语速,“詹公再怎么仁厚,又岂能容人挟持爱子?可强权面前,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当着薛先王是奴颜婢膝、如履薄冰。所幸三四年后又得圣恩眷顾调回京城,本以为终于要父子团聚了,不料薛先王却不肯放人。这意思无非就是要留二子为人质,防备着詹公回京后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不利于他的话。詹公便将计就计,密令他们潜伏于敌营,摸清王府并绘出地图,掌握薛先王动向,待时机到了便可趁势而动。詹公这两个儿子也很聪明,他们遵照父亲指示,假意忠心效命于薛王。最后计策成功,他们也算功不可没——与詹公里应外合扳倒了薛先王。”??

万举所言虽难挑出漏洞,可毕竟没有证据,所以郑楹只不动声色,并未轻信。万举也深知这一点,脸上表情不变,继续道:“这计策是什么,殿下应已知道得差不多了,但有些前情却是殿下所不知的。”??

“什么前情?”??

“梦璧。”万举把这两字咬得格外用力,“詹公知道,以他一己之力,想扳倒薛王那是痴人说梦,就想到利用淄衣侍。永正九年七月七是太后七十寿辰,薛王进京贺寿,所献寿礼是一玉璧。詹公见了,次日便自称昨夜做了一梦,梦到薛王身怀玉璧,而后也化为玉璧,薛化而为璧,这不是薛王褪去草莽、身登御座之兆吗?又论述薛王殿下种种招降纳叛的作为,圣上听后果然担忧不已,却不愿发兵征讨,使生灵涂炭。圣上为难之下,叫了我前去商议,我才得知詹公梦璧一事,可我一时也无良策。詹公见圣上为难,不久后便想出良计,即令淄衣侍假扮盗匪,伪装成盗匪复仇的假象。弄得全府鸡犬不留,就是为了将可能继任薛王的世子也一起除去,真正将薛王一脉斩尽杀绝,以保再无后顾之忧。这对薛先王全家固然太过残酷无情,却也使天下免受战火荼毒,当今圣上是因为胸怀苍生才不得已对亲弟弟痛下杀手……”??

“先勿要扯远。”郑楹知道时间不多,痛楚中仍拼命保持清醒,将话题引回正题,“还有什么?”??

“詹公私下里又派了他的门生蒋相毅来将计划秘密告知两个儿子,因他们了解薛王行踪,需要他们择定行动的日子,确保行动时薛王一定身在王府,不会扑空。”??

“蒋相毅?”??郑楹惊呼。

万举点点头,道:“此人是詹公门生,和詹沛郭满早就认识,且交情不浅。不然为何詹沛明知蒋相毅腰斩令尊又凌虐令堂,却还肯收留他为础州效力,并为他百般遮掩?”??

“是……他?!他是……”郑楹再也站立不住,踉跄两步,失措间慌忙用手攀住栏杆。??

“殿下如若了解他,应知道他武功之高,必不会仅仅是个兵部小官。”

“那他是……”

“淄衣侍、总使,”万举一字一字顿挫道,“他出自前任淄衣侍詹公门下……”

郑楹还未从之前的冲击中回过神,又被新的雷暴炸懵:“前任……詹盛是、前任总使?”

“正是,不然仅以文官身份,哪能降住淄衣侍?”

郑楹一阵猛烈心悸,以手捧心,强撑着道:“好、好,你说下去……”

“是,蒋相毅既是出自詹公门下,自是和詹沛早年相识,且臭味相投,都是首鼠两端之人——蒋相毅自不必说,詹沛原本忠于圣上,后因疑心詹公之死是圣上所为,为报父仇,便又回转础州,投身周知行麾下,引薛王麾下部众为其父报仇……”??

“不对,”郑楹听到此处,忽想起什么,眼神一亮,连忙打断道,“起初蒋相毅来投奔础州时,詹沛曾捆了他严加询问,此后才敢收留,可见必无交情!”

“殿下啊,您想必是糊涂了——詹蒋二人早年的确有故,后来詹转投础州,蒋可没有啊!故而蒋去投奔础州时,两人已分属不同阵营。詹沛投础后最怕什么?当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所以当他得知蒋来投奔,定然深恐蒋会兜出自己的秘密,自然要询问一番,说是询问,其实无非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以确保其严守秘密。后来想必蒋十分安分、守口如瓶,两人也就重修旧好,称兄道弟起来。”

这番话,郑楹略作思考便相信了——当年,詹沛不但带了许多人手前去向蒋示威,还对自己严加防范,直言驱逐,不许自己旁听他向蒋的问话!可见必是在讨论不可告人之事!明明这么明显的心虚表现,自己竟多年不曾起疑,直到有人为自己点透!郑楹闭上眼睛,心中哭叹:詹沛啊詹沛,你当年,到底给我灌了什么迷魂药?!

蓦地,女子又睁开眼睛,问道:“对了,在他知道他爹死之前,还曾救过我……”??

“所以说他首鼠两端——若不能十拿九稳确定自己所属阵营,便一直两边下注,一面为圣上效力,一面也早早提防着圣上猜疑他一个在础州居住多年的武官,才在薛王那边也下了注,而殿下身为薛先王幸存于世的骨血,这样珍贵的筹码,自然要讨好着些。”

“难怪,难怪他对我那么好,那么会引诱我,若即若离,把我吃得死死的,勾得我为他死也甘愿……”郑楹喃喃开口,仰天流泪,说完又怪笑起来。

“殿下、殿下莫非……”万举故作惊异状,“莫非是嫁给了那詹沛?”

看女子痛苦不言,万举叹气道:“那这就更明了了——他若不那样地讨好殿下、不娶到殿下,又如何能爬那么快?殿下只需想想,他一开始跟郭满一般无二,为何后来却天差地别?说来,我也不得不佩服你那夫君,他真可谓算无遗策,算计精明。殿下心思单纯,被他这种狡诈之徒骗过也怨不得殿下,殿下切莫自责,毕竟,听闻连弋州之主,也曾吃过他的亏。”??

一听见弋州,郑楹不免想起了外公和舅舅的话,意识到两方所言几乎并无二致,心中更加采信了万举的话。

“那么,案中下毒毒害护卫之人是谁?”郑楹忽冷不丁高声问道,这一问,她是知道答案的,有此一问是为提醒外面的冯广略专心聆听而已。??

“殿下早前的怀疑不错,正是冯旻,是詹公在荇泽时收买下来的。”万举与冯旻没有交情,对此并不费心遮掩。??

郑楹问完了一切,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幽幽转身就往外走,忽又站住,问道:“你方才说计策定于哪一年的七月七?”??

“永正九年七月七。”??

“哈!”郑楹一乐:这下便坐实了——永正九年七月七,差不多也正是詹沛急调去西营的时候,可见计策初定,他紧跟着就知道了。

当郑楹再度出现在冯氏夫妇面前时,脸色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方才重重的几轮冲击,震得她头脑一片空白,四肢僵麻,对身外的一切已无知无觉。冯氏夫妇无暇多顾郑楹,匆匆跑进囚室。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冯氏夫妇从囚室出来。万愿圆痛哭不止,冯广略搀扶着妻子慢慢前行,恰听见似有人过来,急忙放手。幸好来人只是前来催促,见一切正常,便没有多说,一同出了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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