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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了局(一)

皎津平定已有两年,郑樟也已长大成人,眼下四海清平,终于到了可以扶立新帝的时候,登基大典就定在来年正月初一。

可想而知,这登基前一年的年底,各司会有多少事务,负责宫掖宿卫和京畿守备的翊府更是忙得翻天。因公务繁忙加之心中苦闷,詹沛索性便住在翊府,一连大半个月不肯回家。

十月某天,詹沛才终于回了趟家。

郑楹一看到丈夫,立刻背转过身,眼泪淌了满脸——十几日不见,他已瘦得脱了形。

那一瞬间的心疼让郑楹看清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任凭再怎么猜忌和怀恨,都无法稍稍撼动她对他的爱意,爱他已成为最牢固的习惯,流淌在血液里的那种。

这就叫爱恨交织吧,这滋味,可真难受啊,郑楹闭目苦叹着,于是,她也开始考虑住去别处,有些东西看不见,就当不存在好了。

次日,郑楹将这一想法告诉给了陌如。陌如听后震惊不已,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来问女主人为何如此。

郑楹勉强笑了笑,却答非所问:“放心,我没有让你陪我去的意思,你可以留在詹府。”

“无关我去不去,”陌如立即严肃回应,“是夫人不该去!”

郑楹笑道:“只是换个地方住,有什么该不该的。我早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了,只是一直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荇泽薛王府听闻已改成了什么衙门,萝泽的新王府也还给定国公了,既然无处可去,我也就没提此事。偏巧昨日梦到却尘庵,我便寻思着,兴许可以住去那里。也不会很久,一年半载的也就回来了。”

“却尘庵?就是夫人以前常说起的荇泽城郊塔山上的那个尼姑庵?”

郑楹点了点头:“少时在那里住过,虽有些简陋,倒也清静。”

“那陌如就更不明白了,您对将军从动情到倾心,都是在那里,您现在住去那里,到底是为了忘记,还是为了不要忘记?更别提什么清静了,夫人您跟将军一日不和好,就一日别想清静。”

郑楹一愣,惊讶于陌如竟将自己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问道:“你真的这样想?真的……不想让我走?”

“那当然。”陌如不假思索,一脸天真,“再者说,林儿正是不听话的年岁,亲娘不在身边,指望我跟芸娘照管他,不出三日就得翻天。哦,还有,”婢子忽然凑近,低声道,“别说一年半载了,顶多半年内,那狗皇帝不是就要退位?到时候一软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夫人一走,不但没法亲去解恨,连好戏也看不到了。”

郑楹点点头,望着多年相伴的使女,又想起不知所踪的郁娘,不由双眼噙泪,微笑着点了点头,一眨眼,就又流下泪来,连忙转身擦拭眼泪。

“夫人,是陌如说错什么了么,您怎么又难受了?”

“不,陌如,”郑楹望向陌如,动容道,“你很好,真的很好,你没有错……想是我老了,格外地多愁善感起来,动不动就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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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楹心中纠结和痛苦的症结,便在于她对詹沛的嫌疑虽常感到确凿无疑,偶尔却又怀着一丝松动。这松动虽极其微渺,却足以支撑她的情丝延续下去,难以了断。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上天很快给了她一个了断。

十一月,郑峦死了,寿终正寝。

郑楹十几年提着的心劲儿、支撑着自己存活的信念,在得到消息的一刻顷刻崩塌。心一旦没了,什么夫妻情意不情意的,自然都成了虚言,就如同水离开了器皿,泼洒在地上,不一会儿功夫就消散无踪。

郑楹在家躺了三天,水米不进,一言不发,也不哭。

三天后,她终于向床边守着的一男一女开了口,一张口,就扯破了干裂的嘴唇,凝出一滴不大不小的血珠在唇上。

“陌如,今后,你随时可以去侍奉将军,不用问过我了。”

她这份情又苟延残喘了两年后,今日才到了情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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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那场变故过后,冯广略忍痛扶灵回础州,将亡妻葬入冯氏祖坟,又辗转烟州,变卖田庄,接家人一同回归故里。

础州冯府自冯旻外迁做官后长年落锁,除了有几房看家的仆人偶尔走动之外,其他时候都是空落落的。冯广略携一大家子人归来后,原先冷清的宅院很快又喧闹起来。仆人们正喜于这久已未见的热闹,然而一切刚安顿好,却传来消息,说主人要分家——

五日前,冯广略叫来弟弟们和未出阁的小妹,当着母亲的面,一脸严肃说要分家。在场众人大吃一惊,纷纷问大哥为何如此,小妹更是哀哀哭着恳求大哥不要分家。冯广略不为所动,只死死咬定必要分。

弟弟妹妹们走后,冯广略跪地对母亲道:“娘,非是我一个做大哥的对弟弟妹妹们无情无义,实在是怕连累他们,更怕累及冯家祖业——您知道愿娘枉死之事,儿子心意已决,要找最好的杀手为愿娘报仇!这最好的杀手自然也是最贵的杀手,娘,您若跟着我,指不定哪天就要喝西北风了,还可能牵连到您,所以我想……”

“娘谁都不跟,就跟你过。”冯母与丈夫一样,将这个亲生的长子宠溺了一辈子。

“可是……”

“你什么都不必说,为娘心意已决。娘知道你同愿娘情深意重,也知道你的孝心,你不需顾念我,只管做你想做的事,再供我一口饭食,我们母子守在一起,便是你尽足孝了。”

冯广略低下头去,不敢看母亲,啜泣道:“娘这么说,孩儿实在惭愧,爹的死,孩儿多年也未曾……孩儿真是不孝。”

“你爹确实做了错事,你放下那段怨仇也好。至于愿娘的仇,你若放不下,是你重情重义,若有朝一日你放下了,是你开悟,反正在娘眼里,你做什么,娘都没有一个不字。”

“娘!”冯广略猛然抬起头,眼含热泪,“那儿子也给您一个保证:儿子将三次倾尽家财雇人杀那姓詹的恶人,也好告慰愿娘和您孙儿的在天之灵。三次不成,便是天意注定,孩儿自当放下一切过往,好好安身立命,只当重新托生了一回——这也是愿娘交代孩儿的。”

说完,冯广略一头埋进母亲怀中,母子两个紧拥着彼此,泪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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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二十年间,冯广略苦心经营自己这房产业,行为做派也似变了个人一般——每日过午不食,衣食出行极尽节俭,一文钱都不肯乱花,对下人也悭吝起来,仆人背地里怨声载道。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每每攒够家财,主人就全数拿去买凶行刺仇人,一连三次,耗资万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三次行刺,除了第一次几乎得手之外,后两次全数落空。詹沛每回捉到刺客后,都即刻杀灭不留,却从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