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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验尸

五鹿浑得见凤池师太头皮雕青,心下急动,听着身侧诸人七嘴八舌,自己却是紧抿薄唇,不发一言。

五鹿老见闻人战骇惮,这便踱了两步,半身挡在闻人战身前,将其虚虚掩在后面。

宋又谷见状,冷哼一声,抬掌狠狠攮了攮鼻子,低低道:“这雕青文字,瞧着确是同金台寺老方丈所示佛经古卷相类。经既乃南传之经,字当是南来之字,这般细想下,”宋又谷稍一挠头,抬掌往凤池师太颅顶一指,掩口轻声,“怕是这古怪雕青,真得是大欢喜宫之识(ZHI)。”

胥留留鼻息一屏,也不发声,唯不过上前探臂,将柳难胜肩头一拢,掌心向内,轻拍不住。

“兄长,你倒是说句话!”

五鹿浑听闻五鹿老一唤,身子一颤,眨眉两回,启唇却是道:“柳掌门,今回重见凤池前辈,其疯病倒似比之前和缓甚多,想是赖贵派上下齐心,妥帖照看。”

此言方落,柳难胜反见讪讪,口唇翕张,半晌方喏喏低声,恻然应道:“自查此怪,在下便将祖师安置此房,禁其外出。然祖师日日呼嚎,时时哭闹,在下无法,只得教弟子点其要穴,免生枝节……”柳难胜一顿,低眉吞声再道:“然,此计终非长策。我忧着祖师血气不行,长此以往,万一伤及脏腑,生个好歹,在下万死难抵;故而……故而多令山外郎中配了副宁神安睡的汤药。”

闻人战一听,不由暗叹口气,心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凤池师太肯老老实实安坐恁久,不疯不癫,不吵不闹。

五鹿浑倒不接言,缓往一边布好笔墨,后则往返三两趟,照着凤池师太头皮雕青观摩誊绘起来。

待罢,诸人对视几面,无不是蹙眉长喟,踵蹑而出。

当夜亥时过半。葡山客房内。

闻人战眉头一皱,更显奄然不振,咂嘴片刻,径自哀道:“师父推崇凤池师太备至,常赞其江湖横溃之砥柱,正邪事几之衡石。其怎……如此糊涂,竟同那异教暗中勾连一处?”

胥留留扫一眼柳难胜,见其面色难看的紧,这便缓布半盏温热茶水,轻往柳难胜眼目前送。

柳难胜倒也解意,眉头稍开,冲胥留留颔了颔首,两掌掌心将那茶盅一包,一字一顿道:“祝少侠,你乃姬宗主关门弟子,于异教之事,想是知之甚多。”

五鹿浑听得此言,只得纳口长气,探舌濡唇,低眉应道:“柳掌门,此一时,我也不多遮瞒。前些日子在下离了葡山,正是往玲珑京面见家师。想来柳掌门也有耳闻,四海帮陈帮主同昆仑派雪掌门,前后殂殒,死状可怖。”

“据说,那二人,俱是死于异教之手。”五鹿浑两目失神,缓声接道。

柳难胜十指微蜷,反见怵惕,将那茶盅稍松了松,哼笑一声,徐徐应道:“泛舟江湖,激流迅湍有之,无风起浪亦有之。若非见怪不怪,怕是要随着浪头来个欹圻崩岸、人去船翻。”

五鹿浑纳口长气,唇角一勾,转个话头再道:“敢问柳掌门,自查凤池师太头皮雕青至今,已有几日?”

柳难胜面颊微侧,沉吟片刻,轻声应道:“有些时日了。初查头虱,也令弟子篦过多次,收效甚微。拖延数日后,无奈之下方给祖师落的发,以求标本兼治。且那雕青乍现,我等手足无措,又忧着堂兄生疑,也不敢立时请留留邀你前来。”

五鹿浑闻声,颔首相应,思忖半刻,立时传了祥金卫入内,双目熛火,沉沉令道:“待我修书一封,你便携往玲珑京,传于宗主。请其细查陈峙首级、雪见羞瘗尸;再往祁门关城外龙子窝,寻一处半新荒冢,掘坟验尸。”

金卫喏喏,弓身禀命。

余人两两相顾,深知事重,这便忍言不发,默束于情。

三日后,辰时。金卫快马,重返葡山。

五鹿浑瞧过了姬沙回函,立时将诸人召集一处,密议详情。

闻人战见当下情状,已是忘倦,好奇难抑,启唇三番,终是娇声询道:“鹿……祝大哥……姬宗主那边,是何结果?”

五鹿浑目睑一沉,两指一掐睛明,缓吁口气,轻声应道:“家师手札,我已阅毕……”一言未尽,五鹿浑稍顿,抬眉四顾,眼风将在座五人尽数轻扫一遍,方再哼道:“伏家师先见,早将陈雪二人尸首作了处置。故其尸虽有皮肉消化、青黑坏烂,万幸头皮处仍可分辨。其上……确有雕青。金卫寻了个口紧的劄工细细辨过,皮虽见腐,然雕青形状位置,同凤池老前辈头皮所刺,怕是一模一式。”

胥留留闻听,倒不见奇,唇角浅抿,低低道:“祁门关上那一位……如何?”

五鹿浑摇了摇眉,喃喃应道:“其头壳本碎,入土亦有些个时日,发堕皮缩,蛆虫咂食,骨殖已然显露多处,模样实是一塌糊涂。然则,金卫同仵作细查多时,却未自其残余颅顶探得丝毫异状。”

宋又谷啧啧两声,缓将掌内折扇一收,径自沉吟道:“如此,这事儿反倒说不通。”

五鹿老一听,不由哼笑,眉尾一飞,抬声诘道:“宋兄倒是说说,哪里不通?”

宋又谷冲五鹿老翻个白眼,哗的一声,折扇再开,急急摇个两回,方道:“你等可还记得那夜九韶密林遇伏之事?可还记得后来那一拨蒙面客所使武功路数?”

五鹿老一怔,立时哑口。

倒是闻人战口唇一撅,柔柔应道:“四海帮的游蝶穿花掌、昆仑派的玄黄再造二十一式棍法、雪山天下门的乘风归。”

宋又谷侧目扫一眼五鹿老,轻哼一声,手腕一转,便将那折扇舞出了千种花样。

“若陈峙雪见羞俱是异教中人,得传神技,按理来说,隋老爷子会使那一手乘风归,其也当是大欢喜宫教徒方是。”宋又谷稍一濡唇,腕上动作乍止,两腮一嘬,一字一顿道:“然则,隋老爷子头皮却无雕青,且其又将凤池师太囚困日久,岂非摆明与异教为敌?”

“虽有雕青,然并无实证确认那物乃异教中人独有。”柳难胜一顿,结眉直视五鹿浑。

“我说柳掌门,咱且不论异教教众黥面之辞江湖皆知,单说常理——孰人无事非要弄个雕青在身上?即便要刺,旁处不选,专捡了发内头顶这等隐蔽密处?且陈雪同贵家祖师,怎就这般心有灵犀,不谋而合?所刺俱是同一图案?”五鹿老下颌一抬,挑眉便道,正将满腹牢骚倒个干净。

柳难胜面上尤是沉郁,两掌攒拳,立时再道:“祖师曾为隋乘风那老贼囚困廿岁,你等皆知;那雕青,或是老贼强刺于祖师头顶也未可知。”

胥留留闻声,长叹口气,逃目不与柳难胜相接,心神初定,径自轻道:“嫂嫂曾言,凤池师太蓄发,约莫是在其失踪一年前;而其离了葡山被囚雪山两月前,凤池师太恰于三经宗掌门大会上以一套四绝掌露了脸面、展了神威。照此推断,许是……许是……”

“难怪,难怪!”宋又谷将那折扇一提,直往脑门儿上扣,“难怪我师父曾言,那四绝掌初现江湖之时,未臻化境;然于掌门大会之上,凤池师太却是功法精进,如有神助!”

“话也不能这么说。”五鹿老啧啧两声,一扫柳难胜,故意调笑道:“依着柳掌门说辞,许是凤池前辈有些个神通,早知日后得为隋老儿囚了,还得强受雕青于顶。贵派祖师与时屈伸,委运随命,这便提早废了法、蓄了发,老老实实一声不吭专候着隋老儿将那雕青强加其身!至于功法精进之说,或是凤池师太正于那时为甘露洒了心,醍醐灌了顶,夙夜不辍,一日千里,怎就非得是异教相助不可?”五鹿老摇头晃脑,已然起身,负手于堂内,边踱边道。

五鹿浑闻言,厉音喝止,声若雷霆,直把五鹿老骇得一个趔趄,站行皆是不稳。

稍顿,五鹿浑方查胥留留勉强之相,听其支吾所言,心下已是解意,眼风一递,轻声接应,“异教之于正道,在乎其‘异’。前车虽覆,后载还来,虽有倾欹之忧,却仍前仆后继,何也?唯利是图耳。”稍顿,五鹿浑抿了唇,细瞧柳难胜半刻,又再接道:“若肯入教,则得不世之功法,无穷之荣华,换作你我,又有多少把持的下?”

闻人战目珠一转,眨眉应道:“祝大哥可是说,葡山的四绝掌,亦是源于大欢喜宫?”

“怕是换药不换汤。实已易,名未更罢了。”宋又谷眉尾一飞,揶揄调笑。

“虚诞之说,乖谬之谈!”柳难胜吞口浓唾,手劲儿下个两分,佯鼓声势,啪的一掌击在桌面上,直将三俩空盏震得晃颤不休。

宋又谷见状,身子朝后一仰,将那折扇收纳掌内,清清嗓子,掩口嘟囔道:“先叩教门,自行蓄发;后得功法,扬名武林。如此一来,那雕青既不会为人所查,又没误了三经宗掌门盛会。其因其果,无不悬合,哪见半分不妥?”

胥留留瞥一眼宋又谷,轻叹一声,柔声慰道:“嫂嫂切莫心急。祝大哥也不过循着现有端绪推想揣测,绝无恶意猜情。”

柳难胜膺前起伏不定,缓进了半盏冷茶,颤手将那茶盅往桌台一磕,低声诘道:“你等初时便有疑窦,欲探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渊源。若说祖师四绝掌来于异教,你等怎不一并疑了禅活门鱼悟和尚去?”

宋又谷闻声,不由匿笑,眉目一低,径自应道:“且不说四绝掌同大明孔雀摧并非一一符同,单言鱼悟那四大皆空的脑瓜顶儿,便知其必非异教中人。”

五鹿老听得此言,却是不屑,抱臂膺前,冷声驳道:“依你之见,但凡剃度持牒之僧尼,必是良善?”

“不然如何?难不成那异教雕青时隐时现,且自知何时当隐,何时可现?”

二人对峙一时,瞠目扼腕,俱显拔刃张弩之相。

五鹿浑见状,曲颈阖目,轻嗤一声,却不多言,唯不过冲柳难胜所在弓一弓手,再朝余人作个相请手势,四指徐徐朝门一摆。

诸人会意,不敢造次。五鹿老同宋又谷推推搡搡,琐琐啐啐,已是放脚行在前头。

闻人战低眉轻叹,紧随其后。

柳难胜心下仍是不忿,齿牙磨蹭个两回,强压怒火,冲五鹿浑回了个礼,冷声自道:“无论如何,那四绝掌,乃是祖师家传之功!”

五鹿浑闻声,眼目未开,摇眉纳气,喟叹连连。

静默良久,其终是启睑,目帘初开,却见胥留留仍是端坐原处,恰正端详着自己。二人四目交会,俱是一怔,顿了片刻,方闻胥留留疾声支吾,“鹿大哥,尸身雕青一事,你可是还有旁的计较?”

五鹿浑抿了抿唇,鼻头微皱,“我是真想拿此事同薄掌门及闻人姑娘计较计较。然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