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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相思

若说我对玉面陆四郎这少年将军何时动了心思,那还当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我情窦初开开得早,早早就知道藏个少年在心里头。

现在想来,当初幼时也未必是那种喜欢,只是糅杂着仰慕和钦佩的一种情绪罢了,我一直都觉得那是喜欢。

我自有记忆起,我便唤作程念容,念容也不是甚么正经名字,是我的道号。

我是个道家的女修。

俗称道士。

我师父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把我捡出来的,大约是从一场大火之中——我身上烫伤了数处,尤其是锁骨上那一片,极是触目惊心。

我出生在战火纷飞的王朝末世,如此看来,也不甚奇怪。

我以前问过无数小孩子都问过父母的问题:“师父,我从哪儿来啊?”

师父脸一板:“捡的。”

我鼓成个包子眼泪汪汪:“哪儿捡的。”

师父脸更黑了:“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这么惊悚!我泪珠子一瞬间僵在了眼眶里。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死人了,而且是老能见到死人。

宣平的正规军和起义的昭军交过手之后,常常遍地死人。我就跟在她身后,去死人堆里捡东西。运气好呢,能捡上个银耳珰半截玉镯子甚么的。

我想了想,我恐怕也是这么捡来的。

我几乎能想象到年纪能做我祖母的师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个手脚乱蹬的娃娃时的场面。

唉,我张开自己的手,撑住了脸。手上没有同龄孩子都有的小窝窝,脸上也没多少肉。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假道士,哪有一个老道姑带着个小道姑天天死人堆里捡东西讨生计的,和乞丐又有甚么分别呢?

不过师父从不乞讨,我们到底是在靠自己的手讨生活。

宣平乃是西北重镇,起义军自然也跳腾得厉害。自从皇上让齐威侯灭了宣平陆家,这陆家就一直鸡飞狗跳个不断,那新贵齐威侯更是管也管不住。

说起宁家,那连街边小儿都知道他们家宠妾灭妻杀嫡立庶,不成规矩得厉害,不提也罢。

那两年正是昭军中的玉面陆四郎风头正盛之时,街边闲磕牙的小娃娃骂完了宁家就开始唱那陆四郎的童谣。

那词儿写得可真是好,合辙押韵,朗朗上口。

仿佛是甚么“昭军帐,发稻粮,除奸宁,唤四郎。四郎赤马白银枪,玉面星目少年狂。昭军帐,宣平长,乾坤定,唤四郎……”

我那段日子发了疯似的在我师父耳朵跟前嚎这歌儿,嚎到最后我师父一听见“昭军帐”,脑后的头发都要支棱起来。

那时候说书的也没事干,也不过是变了法子的掰扯昭军和宁家那些破事儿,我当然也是场场不落的,爬墙也要听完那玉面小将军的故事。

说书的瞎子说啊,那小将军十六七岁年纪,身量颀长,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左右手能开八力的大弓。拎着一杆金银二色流光璀璨的长枪,骑在胡马上一亮相,隔着三里地的姑娘都能喊出声儿来。

不为甚么,生的太好了!

说完了书,那瞎子就开始卖玉面陆四郎的画像。

说实在的,他一个“瞎子”又如何瞧见那陆小将军生的如何,又是怎的画出画像来的。

可惜那会儿还是娃娃,想不到这上头去,只是扯着师父的袖子哭了她一袖子鼻涕眼泪也一定要买一张回去。

其实那东西制得挺粗陋,画的也不怎么像,可我就是要天天揣在怀里,放在心口的位置。

甚么样的人才能嫁给玉面陆四郎啊。

我很惊叹我当初竟然那么小,就知道甚么叫嫁人了。

后来,昭军几乎拿下整个宣平,若是宣平门户大开,起义军便可长驱直入。

我听了这话,歪着头问师傅:“不若我们参军去。”

师父皱眉:“为何?”

我掰着手指:“昭军发白馒头吃。”

师父“噗嗤”一声笑了:“你一个娃娃能在军中作甚?人家凭甚么给你发白馒头啊?”

我扳着指头给她一样一样的数:“念容会武,会上前……还……还会看卦解签批八字!”

师父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只剩我一个人在原地嘟嘟囔囔:“玉面陆四郎,究竟生得有多好看啊……他叫甚么啊……”

师父声音好低好低,低得就像梦呓:“就叫陆四。”

……

玉面陆四郎出靖遥门的第二日清晨,师父便抱着睡梦中的我出了城门南下。

“师父去哪?”

“江南。”

“江南有白馒头吃吗?”

“……”

我与师父在路上摸爬滚打,吃土都起码吃了一年,终于连滚带爬进了应天府的城门。

那时我自幼习武,路上又奔波磨砺,清瘦,微黑,目光狠厉,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一副男童模样。见了江南白净娇小,语声软糯的小姑娘,我只得低下头去微叹。

在市井上待了几日,我却是连说话也不敢了。

知府是京里外来的,家中女眷,甚至连婢子仆役都咬着一口京味官话。余下的权贵,也大都是说官话的。而应天本地的富商大贾呢,虽说不是一口吴侬软语,但到底也是南方人,说话还是软糯,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