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指尖蓝火熄灭以后,又被琉双点亮,她凑近了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未来的妖君晏潮生。

冤家路窄,一来就遇见最不想认识的人。

琉双记得,宿伦大人说过,七百年前,晏潮生年少时,曾经拜入空桑学艺,掐指一算,大抵就是这段时间。

只不过如今的晏潮生看上去稚嫩太多了,少年发带松松垮垮,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墨发铺开,趴在莲花台上,肌肤苍白,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着。

看得出白羽嚣下手极狠。

琉双注意到,他略微散乱的衣襟下,肌肤被片片蛇鳞包裹着。这些漆黑的冰冷蛇鳞狰狞难看,还有几片朝外翻着,正汩汩流着血。

她有些意外,记忆里,她没有见过晏潮生身上有这样的鳞片。

琉双支着下巴,双眸明澈打量晏潮生,心里却冷冰冰的。

她前世的夫君,哦不,前夫。她还记得,上辈子她很喜欢这个人,心甘情愿陪他在鬼域生活了百年,种出一片灿烂的花,在又冷又孤单的山峰等他回家。

他却最后连少幽给的明玺珠都没留给她。

也不知她死那日,他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有了宓楚,他应该也不会再想起她。

没了心,人就聪明起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琉双跳出局中,客观分析,顿觉晏潮生这人挺坏。

他不爱她不要紧,可是他既然有喜欢的人,那一开始就不该欺骗她,把她当作一个替身。后来因为他心爱的宓楚,导致自己被抓走,只能捏碎心逃离天界回家,从而魂飞魄散。

前世已成过去,爱与恨,没了能感知一切的心,都没意义。

琉双摸摸胸口,再见他,这具身体的心,跳动得不疾不徐,就像在冷静分析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琉双重活一回,知道许多将来注定会发生的事——

晏潮生将来会覆灭空桑。

若要阻止事情发生,保护原主的家,最简单的办法,是这个时候杀了他。没有晏潮生,仙境自然不会覆灭。

念及此,琉双指尖凝聚出幽幽蓝焰,抵上晏潮生的脖子。

好一会儿,琉双收回手。

不太妥当。原主爱闯祸,可是胆子小,别说杀人,境主骂大声点都能把她骂哭。白羽嚣把人扔进来,过一段时日自己出九思潭,若是境主亲自来接她,发现她杀了人,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原主,到时候就完蛋了。

虽然琉双不大待见晏潮生,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总不能给他陪葬。

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太过浓烈,琉双嫌弃地离他远了点。

琉双看看四周,莲花座漂浮在潭水之上,她伸出腿,打算趁晏潮生没醒,悄悄把他往潭水中踹。

九思潭是化雾之水,淹不死人,等他泡干净了,白羽嚣回来,她就让白羽嚣赶紧把晏潮生弄走。

琉双小巧漂亮的浅紫鞋子,才蹬上少年的肩膀,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睛。

黑暗中,琉双连忙缩回了脚,与曾经的晏潮生相处久了,她下意识以为他还是呼风唤雨的妖君。

她心道,敌不动我不动。

琉双有意观察晏潮生的反应,轻轻一眨眼,明眸中流光滑过,在这样的环境下,琉双足以看清晏潮生的举动。

少年晏潮生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他挣扎着,把断了的手臂努力往回缩,似乎要完成什么动作。他十分吃力,经脉处流下的血迹染红莲花台。

少年浑然不觉,眼尾发红,咬紧牙关,带着执着之意。血迹蜿蜒,晏潮生颤着身子,终于把手臂收了回去,琉双听见骨头摩擦声,毛骨悚然,看着都觉得疼。

最后少年用两只断手,哆嗦着整理自己散开的衣襟。

开合的衣衫重新被拉上,丑陋的蛇鳞再也看不见。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额上全是冷汗,剧烈地喘着气。

莲花台染上他的血,花瓣微微开合,似在水中颤抖。

琉双瞥一眼潭水,浅浅红色层层晕开。琉双心里冒出一个很坏的主意,如果告诉晏潮生,她早就全部看见了,不知道他会不会一口血喷出来,原地死亡。

想到他不能死在莲花台,琉双极力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

琉双见证完晏潮生合拢衣衫的动作,被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头晕窒息。

白羽嚣把他折磨得很惨。

他实在太脏了,一身衣裳不知道穿了多久,不仅脏,血腥气才更是灾难。

琉双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本来打算漠视,但快憋不下去了,嫌弃得不行,只好开口:“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少年肩膀颤了颤,好半晌,冷冰冰说:“不劳少主费心。”

哟,竟然又是一个原主的熟人。

联想到晏潮生是白羽嚣口中的“小妖孽”,琉双终于记起来——

拂柳说,赤水琉双悔婚后,从昆仑回来空桑,撞见一名守山门的弟子,弟子要搜她入山腰牌,核查身份。

赤水琉双匆匆逃离空桑仙境,哪里记得住带上自己玉牌。

玄衣弟子冷着脸:“无玉牌,不得进入空桑。”

赤水琉双说:“我是空桑少主!你胆敢拦我,让开!”

“我没见过少主。”少年手中棍子一横,“不听你片面胡言,有玉牌则进,无玉牌离开。”

赤水琉双试图贿赂他,他冷笑一声,一棍子打了过来,就砸在她拿着灵石贿赂他的那只手上。

这下娇生惯养的少主彻底生了气,哪怕白氏一族的大公子,平素都把她捧在掌心疼,一个给空桑仙境守门的,竟然敢对她动手,她当即想要硬闯。

这弟子却并非善茬,在废柴少主手下过了数十招,竟生生把她逼出山门之外。

赤水琉双顶着一张幻化的脸,气得哆嗦,又止不住羞恼,她堂堂空桑少主,竟然打不过一个守门的!

眼见拂柳的身影出现,赤水琉双干脆眼睛一闭,关闭灵识,把自己昏迷的事,赖在这个不知好歹的可恶少年身上。

赤水琉双早早打算好,回来就关闭灵识逃避责罚,还顺带牵连了一把这少年。

谁知赤水琉双昏睡以后,再醒来,芯子就换了人,变成现在的琉双。

琉双想起不久前夜里,白羽嚣闯进来,说帮她教训小妖孽,顿时忍不住叹气。

原来晏潮生就是那个连少主都敢打的倒霉弟子!

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和拂柳却清楚,这事对于晏潮生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守卫山门,尽职尽责,如今因为背上伤害少主的罪名,被白羽嚣折磨成这样。

晏潮生不恨自己和白羽嚣都不可能。

这下好了,不仅为了空桑安危要除去他,新仇旧恨下,为了自己好好活着也不能让他活。

晏潮生是修炼奇才,等他变成妖君,自己修炼一万年都打不过。

现在虽然不能动他,等出了九思潭,她立刻想办法。

琉双观察了良久,晏潮生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弱。

这就好办了,还商量什么呀。琉双直接把他拖过来,一个清洁术整理干净。

空中血腥气散去,总算好闻起来,琉双身心舒畅,满意地松开他,少年被她这么一通折腾,脸颊染上一层薄红,不知是羞是气,他胸膛起伏大了些,睁开眼睛冷冷看着琉双。

他的瞳孔带着浅浅的银色,四目相对,琉双知晓,恐怕他也能在黑暗中视物。

琉双下意识以为他要骂人,可是半晌,少年的唇动了动,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琉双无趣地垂下眼,她不再分出精力给他,干脆坐得远远的,继续修炼。

少年一言不发,十分安静。

两人原本相安无事,可是没一会儿,琉双感觉到鞋子沾上濡湿的东西,血腥味又起。琉双睁开眼,看见晏潮生身下重新渗出来的血,都流到她脚边来了。

琉双深吸一口气,妖族好像有很多血,只要吊着一口气,就不会死。

这样一来,过一会儿,他的血必定会流满莲花台,糊她一身,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琉双一个激灵,被那副血海浸泡的画面搞得全身发毛。

恶心感促使琉双赶紧挪过去,伸出手覆盖在他身体上方。先止血,不能让晏潮生打扰她修炼,不然被关着出不去,岂不是要在这里对着他一辈子。

她不是仙草了,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掌中柔和的绿色光芒笼罩着他的身体,修复晏潮生的伤。琉双一治,立刻发现晏潮生的境况有多糟糕。

他四肢被扭断后,又被挑了经脉,心肺出了血不说,还断了数根肋骨,修为也被废了。

好不容易,总算止住了血,但她不会帮他治别的伤。琉双离他远远的,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术。

整个过程,晏潮生一声不吭,任由她摆弄,若非他偶尔抽搐一下,琉双还以为他已经没气了。

琉双这回闭上眼,再不受任何侵扰。

*

晏潮生被扔进莲花台时,心中很绝望,他知道白羽嚣捉了自己羞辱,是为了给九思潭中这个废物少主解气。

他忍住不去想即将会发生的事情,阖上眼眸,生怕泄露眼中憎恨。

被传世镜送入莲花台时,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死期,开始回忆这辈子少有的、乏味的经历。

他身负妖脉出生,自有记忆开始,他和一群小妖怪,生活在一片山林。

说来奇怪,所有妖都有原型本体,比如虎妖的本体是老虎,豹子精可以变成猎豹,连鸟妖,都有自己的本体,只有晏潮生没有。

他有意识时就一副凡人男孩七八岁大的模样,以前的记忆全没了,除了身覆漆黑鳞片,看上去与凡人无二。

妖怪们向来以实力为尊,晏潮生模样看上去柔弱可欺,所有妖怪便都想从他身下撕下一块肉。

晏潮生已经想不起来那些艰苦的日子,都是怎样过来的。他讨好逢迎大妖,任由他们踩在他弱小的脊背上。屡次奄奄一息,还挣扎着给人磕头。

他忍辱过来,挣扎活下去,不怕辛劳,不怕吃苦,日夜不停地修炼,终于,他的法力比山林大多数妖怪强,不用被人踩在脚下,也不用担心会被吃掉。

可渐渐的,他越长大,需要的食物越多,胃里像个无底洞,山林中能跑能动的被他吃光,他饿得难受,想要去别的地方寻找吃的,收服的妖怪小弟们拦住他,个个摇头,说不可以。

他们说,如今这世间,仙界为大,自上古帝君相柳没落后,散落八荒的妖怪们,个个夹着尾巴度日。

神仙们看不上法力低微的他们,不屑于收服他们,可若他们敢沾染其他土地,不说仙人们,光是道士,都会收了他们。

晏潮生只好忍住饥肠辘辘,依旧蹲在山林修炼。

但不是所有妖都像他这样能忍,终于有一日,有妖怪踏出山林,没多久,就在道士的符纸下,惨叫着化作飞灰。

一日又一日,山林的妖怪越来越少。

晏潮生不再坐以待毙,他出去找出路,几只跟着他的妖怪同他一起,战战兢兢走在人世间。

他们认真做了伪装,但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道士,晏潮生一开始不欲伤人,他知道一旦杀人,就是一条血腥的不归路。他被关在笼子里,听见道士们轻蔑嘲笑。

“以为穿上衣衫就能当凡人,畜生就是畜生,注定为非作歹,为祸苍生。生来低贱,也就死后,还有点价值。”

道士们看过去,妖怪们瑟瑟发抖缩在笼子中。

“这个皮毛不错,许是能练一件护体法器。咦,那个妖怪的牙齿许能作利器。”

“师兄,还有这个小崽子,没想到运气不错,逮到一只人参精,炖了必定功力大增。”

轮到晏潮生,为首的道士皱眉打量了一会儿:“别无所长,把他眼珠抠出来,再挖了内丹吧。”

晏潮生眼里泛出血腥和冷意,他掰断笼子,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道士们的血在他脚下淌了一地,道士们死了,晏潮生被各大修仙着追杀,说他恶贯满盈,劣根不改。

晏潮生屡次逃出险境,但身边的妖怪们却没有他这般好运。他们追随他,晏潮生却没有能力让他们吃饱,更甚至,没办法保住他们的命,杀了小道士,总会来老道士。

依旧应了当初的命运,有妖被剥了皮,有些被拔了牙,最惨的,便是挖了内丹,锁住魂魄。

最后一次,身边的小妖为了救晏潮生,全部死了,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晏潮生抢到一只小狼妖,背着他逃跑,狼妖眼眶里带着泪,气若游丝说:“老大,你去修仙吧,听说妖也可以修仙,修了仙,就能活下去,不用挨饿受冻,也不会被所有人觊觎内丹,能做一方帝君,受万千香火供奉。老大,你今后要凶一点,凶一点,别人才怕你。”

说罢便在晏潮生背上断了气。

晏潮生沉默点头。

那以后,他开始努力求仙问道。小狼妖的话在耳边,晏潮生受了许多苦,碰了无数次壁,终于,三年前,空桑仙门大开,要在八荒广收弟子。

晏潮生匍匐在他们脚下,把头都磕破了,终于换来一个测试的资格。

他心生向往:若能拜入一位师尊门下,从此就能受到尊敬,踏入仙途。

晏潮生通过重重考验,比所有新弟子法力都强,却在测验血脉时,那人摇摇头:“妖脉弟子,只可干杂活,不可拜入仙门,你要么自行离去,要么站在那一处,等候安排。”

晏潮生心里生出无尽失望,到底没舍得走,领了牌子,选择留在空桑。

他被分配去守仙境入口,他听说,三年后,空桑会有一场大比,只要是空桑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弟子,若能参加,有优异表现,或许被几大家族的仙尊们看上,有机会破格收入门下。

为了这个机会,晏潮生不顾寒霜雨露,日日守在空桑入口,兢兢业业守卫空桑仙门。

晏潮生害怕出半点差错,丢掉这个宝贵的机会。

有时候他抬头,仙气袅袅,往上看是万重天,是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属于一个男人的无上野心。而一旦低头,往下便是无尽深渊,是那些死在他身边、被挖了内丹的累累骸骨。

晏潮生不想步小狼妖后尘。

他要赢大比,哪怕最后一个仙力不怎么高强、地位也不高的仙君愿意收他做弟子,他也会感激不已,一定好好侍奉师尊。

春来秋去,抱着这一线希望,眼看这一日越来越近,却什么都被毁了。

因为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日夜不停修炼出的修为被废,经脉寸断。

多可笑,只因她是少主。她是天上云,他是任人践踏的地上泥。

被扔下来,感觉到她的打量时,晏潮生趴在地上,控制住自己憎恨的双眸。

熬过那么多风霜雨雪,人间数不清的悲苦岁月,连修真门槛都没摸到,就要这样死了吗?他心中痛苦又不甘。

赤水琉双会怎么对他?

干脆利落地灼魂,还是像白羽嚣那样慢慢折磨?

没多久,一只秀气小巧,绣着灼灼海棠的鞋,踩在他肩膀上,就要用力蹬的时候,晏潮生睁开了眼。

晏潮生不愿把自己难看的躯体暴露于人前,不论是谁。他知道,在所有人眼里,这具包裹着蛇鳞的身体并不好看。

想起那些道士看着自己漆黑蛇鳞嫌恶的目光,反正也要死了,世上还无人会替他殓尸,不妨死得体面些。晏潮生咬牙整理好了衣衫,这才有空应付她。

入目一张令人作呕的丑脸。

都说仙界出美人,也的确如此,晏潮生守在空桑,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好看的仙子。

可眼前这个,上古高贵的赤水氏,却丑得令人一言难尽。

也不怪晏潮生不信她是空桑少主的话,换作任何长了眼睛的人,恐怕都不信。

传闻空桑少主,年纪虽小,却是万年难遇的美人,姝色无双,这张脸,也当得起姝色无双?

晏潮生强忍疼痛,都做好和她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却不期然,听见她说,“我给你用清洁术清理一下。”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好听极了,和她的脸半点不符。

晏潮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深知赤水琉双和白羽嚣都又毒又坏,他当即出言拒绝。

本以为她会暴怒,没想到她眨了下眼,就此作罢。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把他拖了过去。

晏潮生全身紧绷,看来她仍有折磨人的兴致。他心中冷意泛滥,十分憎恨自己此时的无力。

要是能更强大些就好了,又强大又凶狠,今日就不会心高高悬起,任她摆布。

她掐了个决,晏潮生等待着身上疼痛来临,白光闪过,他脏污的衣服干干净净,血渍也没了。

晏潮生无法控制地,大口地喘着气。

意识到少女没有折磨他,反而施了一个清洁术,晏潮生抬起眸。

漆黑的九思潭,在晏潮生眼中和白昼并无区别。他看上去冷冰冰的妖瞳足以忽略一切黑暗,本来黑暗才应该是他生存的地方。

她没有碰他,给他在狭窄的莲花台留出一片空地,兀自修炼去了。

晏潮生有片刻不解,就这样?

他等待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别的动作,疲惫和疼痛侵袭,晏潮生无力地垂下长睫。

比起被扔下来前,身上舒服干净了不少。

晏潮生没出声,只要赤水琉双不想起自己,也许他能活下去。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晏潮生握紧拳头,他憎恨这样提心吊胆,把命运交给别人的感觉。

一如当初小狼妖和其他妖怪的死,他什么都做不了。

绝望与恨意让他忍不住思索,若是自爆没了修为的内丹,够不够让她也受伤?

死了也得咬下她身上一块肉。

可是还没等他自爆内丹,少女掌心光芒柔和,覆盖在他身上。晏潮生如置身在轻柔水雾中,绿芒拂过的地方,一点点平息了他的痛楚。

他的身体因为治愈而不自觉颤抖,银色冷瞳划过一丝恼怒和茫然。

她到底想做什么?把他害成这样,毁了他最后的希望,现在不仅给他清洁,划出一小块地盘让给他,还为他治白羽嚣弄出来的伤。

他紧握的拳头发疼,直到身上不那么痛了,晏潮生依旧没有明白她的用意。

真的不杀他吗?

他的血止住后,在莲花台上待了三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晏潮生清楚,赤水琉双虽然法力低微,可她到底有赤水氏仙脉,如今想杀他很容易。

她闭着眼,一张脸怎么看怎么难看,唯有长睫,如扇轻盈。

晏潮生隐隐有种感觉,她或许连他在旁边这件事,都忘了。

晏潮生瞳孔变幻,因伤重化作银色的瞳孔,在伤势好转一些以后,终于能变成正常的漆黑。

他垂下头,心中充满警惕与憎恶,她与白羽嚣一唱一和,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一棍子又给颗甜枣,必定有所图。

不管是什么,他冷冷地想,她不可能得逞。

*

对琉双来说,如今修炼是生命中头等大事,她没有关注晏潮生打量她的眼神,一心一意观察原主的灵髓。

对于天生仙脉来说,灵髓决定了一个人的资质根骨,灵髓颜色越纯净,根骨越好。

琉双分出一丝仙力,探查原主的灵髓,原主的灵髓是纯净的冰蓝色,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快要透明。

灵髓会越修炼越明亮,这样淡的灵髓如同明珠蒙尘,无法发挥出赤水氏仙脉本身的实力。等日后它越发明亮,就可以越来越强大。

琉双努力吸纳仙力充盈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效果,仿佛有一只手,将上面的灰尘拭去。

琉双欣喜自是不提,她身上泛出浅浅一层冰蓝色雾气,轻如丝絮。

过了一会儿,琉双发现情况不妙。

她虽然能往身体里容纳仙力,却不能很好地调度它们。体内仙力乱飞,一时间莲花台仿佛飘散着蓝雪。

琉双有些后悔,不该修炼得这样急切,原主的身体习惯了不疾不徐,现在修炼进度加快,身体无法适应,隐隐有生出心魔的趋势。

琉双努力试图控制暴动的仙力。

想到上辈子最精通治愈之术,她只好试着把仙力转化成柔和的治愈之术。

对面,少年低低一声闷哼。

琉双睁开眼,看见莲台另一边的晏潮生十分狼狈,他在她暴动的仙灵之力下,本就没有接好的筋脉疼痛不堪。

这些仙力如刀,一点点反复割裂着他的身体。

想来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才闷哼出声。

眼见少年手背青筋鼓起,试图去攻破莲花台,琉双连忙说:“别动!”

她处在灵髓受损的关头,九思潭可不能出岔子。

可是让人家一动不动承受痛苦,显然很难做到。

琉双想想宿伦一本正经骗自己的样子,当即看着他,说道:“你忍忍,你不想续上经脉,重新修炼吗?”

他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少主既然把我害成这样,为何还会帮我?”

琉双不敢让晏潮生发现,自己灵髓在经历巨大考验,这个时候她若能控制好仙力,不损伤灵髓,日后修炼会很快,若不能,灵髓受损,好根骨也坏了。

她咳了咳,柔声说道:“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真的,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想补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吧。”

以前小仙草对着他说话,总带着满满爱意,琉双虽然不能体会那种感觉了,但这个技能信手拈来。

少年注视她许久,琉双特别紧张,终于,他咬牙沉默,忍住不吭声了。

他竟然信了,琉双非常开心,专注转换灵力。

渐渐,冰蓝色仙力变得柔和,丝丝环绕翻飞在莲花台。琉双学着调动仙力,最后成功护住灵髓,没有损伤,暴动的仙力也转化成治愈的嫩绿色。

她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莲台另一边的晏潮生,几近虚脱地倒在莲台上。

少年全身被汗水浸湿,脸色惨白,像是疼得死过一回。

然而阴差阳错,琉双本来随便说说骗他的话,竟然成了真。

晏潮生被困在莲台,受了她灵髓最纯净的仙力,嫩绿仙力拂过他的身体,如穿针引线,竟然把他的经脉接上了。

琉双:“……”都不知道说晏潮生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承受了数百倍的痛苦,重新换来完整的经脉。

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还是稚嫩的少年时代,她骗他别动,痛成这样,为了那一分治愈经脉的希望,竟然真的一动不动。

换作七百年后狂妄的妖君晏潮生,只怕直接跳起来砍人了。

*

晏潮生在暴动仙力下,忍无可忍闷哼出声时,几乎想要不顾一切杀了对面的少女。

她体内仙力横飞,那些仙力,如锐利残忍的尖刀,刺痛他残破的经脉。

他痛得浑浑噩噩,想不顾一切撞破莲花台。

血液几乎逆流,他牙齿发着颤,对面的人突然睁开眼,说道:“你忍忍,我在给你治疗经脉呢,你不想续上经脉,重新修炼吗?”

想,当然想。

他做梦都想着拜入仙门,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不必被道士追杀,不必被人任意摆弄生死。

真的成了废物,他如何能甘心?

可是天大的笑话,她怎么会愿意给他接经脉?晏潮生完全不相信她的话。陷害他的人是她,如今说要治好他的人也是她。

实在太过可笑,他不信。

他听见她放柔声音,软声说:“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真的,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昏睡,不知道白羽嚣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想补救,真的,我只想治好你,你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吧。”

她真的不知道白羽嚣的所作所为吗?不,有个声音告诉他别信,她就是个骗子。

可是,晏潮生一个人不知走过多少孤寂的岁月,从来没有人会用这么柔和的语调哄他。

许是疼得不清醒了,晏潮生竟然也想着去搏一搏,她口中那一分可能性。

他还想再入仙道,参加大比,不能折在这里。

她若真想杀他,大可不必费劲哄他,直接杀死他便是。想到这里,他忍住疼痛,默认一赌。

晏潮生对自己从来足够狠心,她仙力肆意下,他几乎度日如年,千万种疼痛穿梭而过,他全部咬牙忍了下来。

到了最后,他疼得连颤抖都没力气,生生晕厥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心想,还好,经脉真的接上了。她方才不是在骗他。

不知过了多久,晏潮生恢复意识,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