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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大漠劫旅

“从漠西葱岭到玉门关的商路分为北、中、南三条,典城位于南道。月鹘灾乱以来,北道军用,中道封闭,南道虽然状况混乱,好歹还有商队出入。沈家三人外加一名老仆跟随一支返回关内的商队,取南道向东,横穿漫长的戈壁荒漠。”

“旅程虽然艰辛,这一家子却其乐融融,沈琮手札中记的多半是途中趣事,大漠‘沙丘如羽,砾分五色’,墨云骑在骆驼背上顶着炙日读书,沈琮的妻子谢令真一路采集风棱石,沈琮嫌她增添负重,她却兴奋如孩童,说石头‘风雕水刻,生动万化,塞外千年尽收囊中’。”

“这对母女,小的沉静寡言,大的鲜活好动,完全反了过来,让人忍俊不禁。”

“到了晚上,沈琮学着同行者的法子,将烧过之后余热未消的木炭埋在沙下,做成彻夜不凉的暖沙床,三人躺在沙上,指点银河,不计贱陋,心安为家,那天涯海角自由自在的畅快,即便相隔多年,也能从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两日后的正午,商队正在休息,一个疲倦饥渴的旅人沿着北边的沙梁跋涉而至,只想讨口水喝,这人身材高大,黑袍沾满汗渍沙土,累得身形踉跄,可眉目威厉,令人不敢逼视。”

“商队本是长路集结的各方人马,对流浪客一般比较客气,不知怎的,大家见了这气宇肃杀的陌生人,谁也不敢上前招呼。”

“水很金贵,沈琮打破僵局,拎出水袋,匀了一半给他喝,又分了两只馕让他吃,余者不冷不热的瞧着这个陌生的汉子,墨云见他身上带伤,有失血后的虚弱相,便去央求党项阿妈挤些骆驼奶。”

“驼奶滋补,挤奶却是麻烦事,骆驼厌生,只有亲近的人才能接触,如果没有幼驼在旁,可能半天都弄不出一滴,党项阿妈禁不住墨云好言好语,折腾了一头汗,总算接出半钵,递到陌生人手中。”

“那钵驼奶,老雕记得很清楚,清醇微咸,补气润肺,有恢复体力的奇效。墨云谢过阿妈,又去谢那骆驼,结果被骆驼一个响鼻,喷了半头腔水,弄得遮阳斗笠上稀里哗啦。”

“谢令真哈哈大笑,惹得全商队的人探头张望,老雕侧目看去,墨云一边低笑,一边摘下斗笠,伸手擦拭,午后日光凸显人丑,这骆驼旁摘去斗笠的少女却如暗匣吐珠,刺亮了他的眼睛。”

“彼时神鹰教峥嵘势盛,黑白不靠,自成一系,想掂漏子的大有人在,老雕因此麻烦不少,那回出塞就是和‘大漠孤烟’厉苍虬相约,在蒲昌海决一死战,他侥幸险胜,受伤不轻,又遭遇沙暴,几乎丧命。”

“沙暴之后地形全变,他迷失了方向,转了多日才找到路痕,苦苦跋涉,粮水耗尽,遇上这支商队的时候,人已枯竭,直到半钵驼奶下肚,才缓回一些劲力,向沈琮道谢之后,他便孤身离开。”

江粼月纳闷:“一句话也没和墨云搭上?同是入关,老雕怎么没留下来,和他们同行?”

谢荆见他非要插口,对老雕的情事加以指点,不禁摇头,“老雕何等傲性,怎么会和那些冷脸不相干的人为伍,哪个象你,一见姑娘便死皮赖脸,粘得猴急,一点让人好奇神往的分寸也不留。”

江粼月咳嗽起来,林雪崚低瞟一眼,他嬉笑如常,却与她淡然相隔,留着摸不着的疏离。

谢荆继续道:“老雕的确没走远,商队午后启程,他悄悄在半里外同向而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着了邪,脑子归脚使唤,无论干什么,眼前都晃着一张烈日下的笑颜。”

“入夜后,商队在避风处安营,骆驼盘圈而卧,圈中堆放红柳,燃起篝火,烤羊肉的香气飘散四方,有人高歌起舞,不止一个小伙子到墨云跟前邀歌求舞,墨云几年前就跟父母来了边城,却始终带着汉家女孩的羞涩,屡屡相拒又过意不去,便从行囊里摸出琴来,弹了一曲《将军阔》。”

“老雕在远处黑冷的沙丘下坐着,夜空广阔无垠,篝火的红圈漂浮在浩瀚的漠海上,小得象一只发光的镯子。高旷的琴音飘出红圈,展示着人力难及的辽远,荒寂的寰宇竟似容不下所向披靡的曲意,只能任其冲荡,激烈处风卷惊雷,千军万马,低哑处细雨滴檐,枯木轻芽,六跌六起之后,漫空澎湃的曲音戛然而止,拍岸惊涛化作无边焰火,旎旎而落。”

“琴音袅散,一片涩静,黄沙呜鸣,覆脚不知。老雕说过,那是他此生头一次被乐曲震撼,也许独在苦旅,格外孤单,不在其中,难感其境。”

“也许是非凡的琴音引来了麻烦,这夜极不太平。四更时分,老雕发觉身下沙砾微震,贴地细听,是马蹄声,有百余匹,深夜马队,不是官兵就是马贼。”

“商队守夜者也已惊觉,将众人唤醒,刚刚灭掉篝火,挪营至沙凹深处,东北涌起的尘沙已经灌进每个人的鼻子。”

“马队来得比预计快得多,原来马蹄子上绑有‘箩踏’,既防沙陷,又消响动,上百匹马迅如鬼影,旋风似的冒出,眨眼将商队包围,数十支火把同时点亮,噗噗的飞插下来。”

“商队的男女老少惊叫着奔逃,有人身上被燎着,连滚带翻的扑灭,有小孩子放声大哭,被大人用力捂住。火把密麻麻插成一圈,把商队囚困在燃烧的牢笼内,衬得牢外骑者的影子高塔般林立可怖。”

“老雕在远处打量,看马队彪悍汹汹的架势装束,是夜出打劫的关口帮。横行西北的马贼有两拨,关外的是关口帮,关内的是甘凉帮,就象一条裤子的两条裤腿,各自单干,却又一裆相连。”

“这伙马贼深夜行劫,神出鬼没,官府围剿几次都空手而归,商队碰上这些令人胆寒的马匪,真是噩梦临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贼们手脚利落的劫杀随队牲畜,把箱子行囊劈散于地,肆意践踏掠取。”

“除了值钱财物,贼人找的是和阗玉及羌玉的籽料,这两种上乘美玉皆产漠南,很多商人用卖丝的收益采购玉料,回中原贩卖。籽玉难寻,淘选艰辛,这一趟的收获若被掠去,几个月甚至经年的辛劳全部赔尽,如何不痛。”

“商队中的几个壮实青年咽不下气,吼骂着从火圈里冲出来,可他们哪里是马贼的对手,一阵乱影刀光,横七竖八的倒下一堆,余者哀哭不绝。”

“马贼还不甘休,要逐个搜身,谢令真怒斥:‘这儿有你们要的玉,全都拿去!’攒起力气,把白天收集的一兜子风棱石泼头罩脸的掷在正中的匪首身上,匪首没料到一个妇人这么大胆劲,闪了一闪,还是被尖锐的石头砸中额角。”

“匪首身边的二当家见头领受袭,抡起马鞭子狠狠抽过来,沈琮一个箭步把将妻子撸到身后,这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他胸上,登时裂出尺长的血口,一样东西顺着鞭梢,从领口飞出,卜一声的坠落沙地。”

“沈琮俯身拾起,那匪首见他容色沉静,对这东西十分上心,抬起宿铁刀对准沈琮的鼻尖,‘拿过来。’”

“沈琮答:‘故人遗物,对你们全无用处。’攥手不动。”

“匪首道:‘有没有用处,由你说了算?’挥刀砍落,刀风凉猛,眼见要把沈琮劈成两半。”

“墨云惊呼,却见黑影一掠,沈琮毫发无伤,那匪首却已经碎成大大小小的数段,血浆喷溅的尸块横飞出去,砸得众贼人倒马歪,匪首的头颅滴溜溜滚下沙凹,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那把宿铁刀紧随而至,噗哧一声,将首级插成碎瓜,刀立沙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

江粼月一听便知,“这是段老哥练了半辈子的‘碎泍斩’。”

谢荆道:“若在平常,老雕何须用‘碎泍斩’对付区区马贼,只因他与厉苍虬比武受伤,又在大漠损耗了身体,马贼人多势众,若不立即骇退众匪,真与他们纠缠起来,未必轻松。老雕无心行侠仗义,商队的死活与他无关,只因沈家有危,才出手一击。”

“这一下,果然将见惯凶腥的马贼吓愣,二当家勉力提气,刚问来者何人,脸上便是一热,两只眼珠碎成渣滓,眼窝中嵌上了匪首的一对招子,痛得他嘶叫捂脸,翻滚在地。”

“剩下的贼人哪敢逗留,争先恐后上马逃走。二当家将匪首的眼珠抠出来,脸上红红花花,他一阵摸爬,捡到一件兵刃,疯狗一样循声乱砍,老雕一脚踹在他心口,将他踢出几丈远,又掀起一脚沙子将他埋了,那沙堆耸了几耸,平息不动。”

“商队从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情景,老雕解了他们的危难,他们吓得无声无息,直到沈家上前行谢,余者才跟着拜倒。老雕自是对旁人不屑一顾,只对沈琮拜还,‘先生恩援在先,谢字如何敢当。’”

“一场惊魂过后,众人在哀哭声中埋死扶伤,收整财物。墨云心爱的书册被踩得稀烂,她红着眼圈拨开沙子,拼凑残片。老雕发现一本完好些的,正要去拾,却见自己手上腥粘,还沾着匪人的眼浆,忙用沙子将血污揉搓一番,又在衣服上揩净,方才拾起来给她递过去。”

“墨云一身书卷气,却没有哭哭啼啼的娇弱,她心疼书册的神情,让老雕在那一刻暗暗发誓,若有机会,定要为她得遍天下奇书宝典。”

“谢令真好奇什么东西让丈夫险些送命,从沈琮手里要过来一看,是只毫不起眼的六角棱环。她最擅孔明锁、燕几图、九连环之类的机巧,仔细一瞧,便在这环上发现玄机。”

“那六棱每棱都有四面,每面都有图案,将六棱各自拧转,可有许多种不同的组合,她端详片刻,猜测那些神秘的图案是二十四种月象,于是将每棱依序拧转,按月象排好,拧到最后,棱环啪的一松,原本成圈的铁环霎时弹直,变成一根细长的棱筒,棱筒中空,用小指一掏,勾出一卷金箔。”

“展开一看,金箔上遍布暗色文字,每个字都由细碎的墨玉渣粒码成,碾制时敲压结实,与金箔溶为一体。那些字老雕一个也不认识,沈琮虽然通晓一些月鹘语,却也辨不出多少,月鹘各部语言略有差异,金箔上的似乎是骨勒族的古语,沈琮只能零零星星读出‘神物源起’之类的字。”

“既然看不懂,只好作罢,谢令真突然发现金箔上有些细微的破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