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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天子谋

顾星朗听得清温抒磕头的响动。

起伏间更瞧见了她额上艳红而带血。

他一口将杯中酒饮了,随手扔掉,空盏骨碌碌自阶上滚落,清脆的巨响,直滚到温抒跟前。

温抒连续磕头求告已是懵,见状更懵不确定谁喝了这杯酒,颤抖着抬头见父亲仍跪在近旁,而顾星朗,还坐玉阶上,直直看着她。

“是啊,温先生不入仕,你是女儿家不能入仕,温家此代的年轻人们除了温执在军中,根本没人立朝堂。但他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许多在朝堂,有些朕知道,有些朕不知道。所以方才这杯若是鸩酒,你父亲若喝下去今日血溅鸣銮殿,你说,朝中军中有多少人要为他寻仇?朕的脖子,确乎是架在温氏的刀刃上啊。”

“民女失言!民女绝无此意!满朝臣工,大祁子民,自都效君效国!”温抒脱力气竭,除了百口莫辩地解释只会磕头,鲜血如露渗雪肌。

“伏罪还是怎么,温先生既已供认,自己担着。”上官宴就在她身侧,终看不过,垂首平声,“叫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的温小姐此时磕破了头恸哭,何必,何用。”

怜香惜玉就哪儿都有你。顾星朗斜目光向上官宴:

“且不说罪状是温抒第一个出来认的。便算她蒙在鼓里,你却撤了对温据的指控,看来是局中人。”

你大爷。上官宴灼灼盯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星朗亦灼灼盯回去。

“草民有罪,但凭君上责罚!”片刻后上官宴伏地沉声。

“何罪?”

“几年前臣有意打通祁南商路,便趟过麓州深水,一路摸下去,最后与草民接洽的,便是温据。”【1】

他说了该有半柱香时间。

快而扼要,都是昔年在麓州见闻,包括与温据的过节始末,包括那些有的没的死亡,声声撞在地面撞进所有人心里。

“你的如夫人指温据暗杀你,便基于此。”

“是。”

“是你么?”顾星朗向温据。

“是。”

“上月府衙里关押的那几个人呢?”

“也是草民。”

“为何杀他们。”

“他们中有人,”温据极平静,赴死之姿,“在草民网罗中,一旦供出上家,上家也须死,上家若不死,便只能是草民暴露。”

顾星朗点头,也平静,“许多人共守一个秘密就这点不好,须封同样多的嘴。但不用人,又无法完成秘密割据。对吧?”

温据不言算认。

“安端。”

“臣在。”

“那几个人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回君上,臣——”

“刚说了,谋逆不一定论斩。但此时此刻若仍想隐瞒,欺君之罪,重过谋逆。你想清楚。”

约莫两瞬静止。“臣知罪!”安端重伏。

温据声言把持了地方军。

信王信誓旦旦地方军只听破云符号令,而左半破云在地方长官手里。

“说清楚。”

“臣,臣与信王殿下定约,来日若起事,愿效犬马之劳!麓州、麓州以东四百里、以西八百里各城郡兵马都受此号令,自然,自然与万顷书院以家国之义感召,不无关系!”

“家国之义。”顾星朗似听了天大的笑话,骤然声高,“家国之义是夺君权、兴内乱、置祁国大好局面于万劫不复之地?”

最后半句是先前温斐的词,他下意识重复,心道好用啊,也讽刺,大儒教出的至理!

“君上在位八年,”却听温斐忽开口,亦声高,“国泰民安,内政邦交样样出色,更与白国深盟,还在去冬亲征联蔚伐崟,何等雄才。偏受妖妃蛊惑,任其干国政、改秩序!如今后宫空置,君上言与世家默契,草民斗胆问,姻亲之路何尝不是默契之一?君上又是否守了此默契?瑜夫人乃相国之女,尚且受冷待而不敢言。

“再说举国女课,虽为试练,毕竟耗费,其义又在哪里?就凭珮夫人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君上近来所行,桩桩件件,寒臣民之心;放任下去,兼珮夫人身份特殊,后果不堪设想。”

十几岁时遇臣工诘难,顾星朗总想辩,苦于那时候底气、经验皆不足,只能体面应对了,再以计以行动解之;

今日底气、经验皆备,他脑中也有上百条规则的另一面、道理的另一层可以用来反驳——

但他不想驳了。

他看到了诸如此类的角力最终不过落脚何处,便如纪桓多年来教诲:认清本质。

认清本质之后,许多言语相抗便只是孩童游戏,无益解题。

“温先生直谏,朕在位八年,头回听,很觉感慰,也觉受用。”他依旧独坐玉阶,身子前倾两臂弯折搁在膝上,面对满地或坚硬或柔弱的跪伏,只如恳谈,

“但你所谓的后果,尚未发生,而大祁安泰一如昔年,这些也就不是你们割据祁南的理由。”

“信王从不曾割据祁南。他做了所有准备,都在暗处,麓州及周边城郡依然安宁,依然归朝廷管辖听君上号令。始终臣服,便不算谋逆。君上不也因此,拿不到实据抓不到把柄,只能设今日之局,迫草民等自己承认。”

温斐的神情极难言述。顾星朗明白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洁身自好的长辈不得不如寻常谏臣般在此磨嘴皮的尴尬与自怜。

他该不屑于说这些。他的著作顾星朗全读过,清高以至于桀骜。

“先生在同朕说的理,是有动机、有准备而并未动手,故不称罪;同时这一应的动机、准备,都是出于一腔家国大义的昭昭热血,不该论罪,反该嘉赏。”

“君上明鉴。”

顾星朗长叹一声,后仰以手腕反撑玉阶,望着漫天星幕许久没说话。

筵席间有女眷悄抬眼看,只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温柔的,明亮的,旁人求情讨饶他便会心软宽恕。

“还有谁出于这一腔昭昭,割据,不对,”他轻笑,“做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