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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五章 杯酒逐少艾

苍茫寒地上,祁天子的队伍沉默疾行,堪堪擦过北压的大军。

车外将士们略觉宽心,有人低声交谈,暗幸君上反应之速、拔营之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内顾星朗陪着两个孩子。

朝朝念叨了半路, 到此刻终于犯起困来,小身子一歪趴到顾星朗腿上,阖眼欲睡。顾星朗意外且喜,好半刻不敢动。

阿岩美丽的小脸分明稚气,眉眼却在此夜无比深邃,不时向窗外望, 而车窗紧闭, 根本看不见什么。

“朝朝都睡了, 你也睡吧,靠着世叔。”

阿岩回头看顾星朗片刻,问:“先前说的过几日,是几日?”

几日才能见到上官爹爹。顾星朗想了想,“五日吧。不超过十日。”

“你没骗我?”

顾星朗笑笑,“我不骗小孩子。”

阿岩淡黑修长的眉仍蹙着,“见了上官爹爹,还能见爹爹么?”

便如她分明认出了上官宴却摇头表示不认得,这一问也很惊人,叫顾星朗错愕——不到六岁的女孩子,竟洞悉世事至此。

他原想回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又反应才说了不骗小孩子。“我不知道。”

阿岩呆了呆,再次露出难过神色,与对上官宴摇头时一模一样。“我想娘亲了。”

顾星朗一贯善于应对,此时却感捉襟见肘,半晌柔声:“很快就见了。”

黑甲的大蔚骑兵飓风般扫过寒地,从南至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记,渐被飞雪覆盖。

从高空俯瞰, 一支百余人的兵马也正疾驰, 从北至南,带队的正是慕容峋与赵昂。

更北处,相距好几十里,阮仲驾车,纪齐领队,才刚出发。

车内两个女子面色惨白,难见悲喜,一坐一躺,沉寂得骇人。

时间在流逝,飞雪秉着某种韵律一直没再变大,长夜进入天明前最黑的段落。

车内因此尽黑。阮雪音担心竞庭歌害怕,想靠她再近些,才起动作,听见她道:“无妨。”

阮雪音便待着不动。

“我好像不怕黑了,小雪。”

她没说完,只是无法连贯,阮雪音便等。

“那会儿在麓州,屋外廊下、屋内窗角,永远亮着灯, 我和他都能睡踏实。近夏时遇上夜半暴雨,好两次灯被吹熄了,半梦半醒里他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唱他娘亲教的歌。”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细听麓州岁月。

“两个怕黑的人一起躺在黑夜里,好像就不那么黑,也不那么怕了。我其实不知道,小雪,”

阮雪音明白她想说什么。

希望她有答案,又希望没有。人世间的情,有时不能两字一词概括,某些板上钉钉的结论反而有损它的贵重。

竞庭歌便真的没再说下去。

“你我未必能同行到底了。”阮雪音轻声。不该在残酷的辰光里说更残酷的话,但行路愈久,离分别愈近,总要说,否则连道别都不及。

因为顾星朗或要夜袭扶峰、乃至苍梧;就算他不,慕容峋已得到兵马,守或者攻,总会行动。

决战几乎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死去的么?”故事终点,无人生还,竞庭歌认为她的噩梦当然便是此意。

黑暗令人绝望。

上官宴的离去抽空了阮雪音的对弈心。

“我在想,梦兆的依据与世事的依据一样,始终落于形势和人心。”半晌阮雪音道,“形势不可逆,但人心可改。你我,若不往扶峰苍梧一线去呢?”

竞庭歌沉默片刻,轻嗤,有气无力:“你是在劝我别回去帮慕容?”

“你若不去,我就不去。此局,双方皆存利弊,慕容占着地利,乃至人和;他其实被动,攻伐是铤而走险。”

他,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考虑了许多,到此刻,不怕他动手,反担心他跑不过扶峰城的追兵。

——上官宴反应太快了。而慕容峋大军在手、又得了警示,很可能会堵截顾星朗,切断被攻伐的可能。

竞庭歌没应,被泪水浸透风干而格外显得肿胀的脸颊在黑暗里泛着奇异光泽。

更南边,祁天子的队伍正苦苦跋涉。

越往南,夜变短昼变长,天明变早,隐约已能望见地平线上的晨曦。

信报是此时到的。隔着车窗顾星朗听了一会儿,冷冽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入,很薄,很细,却封冻了整个车厢。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

阿岩更是在反复与他确认之后将信将疑、勉强入眠的。

以至于顾星朗听完的第一反应不是做任何决断,而是看向阿岩的睡颜,许久调动不了脑或心。

“告诉小八,往西南走。”窗外还在等,他不得不指令。

那头似是意外,“陛下——”

“去吧。”

外头只得应诺。

顾星朗持续看着阿岩的睡颜。

不是的。

除了愧对同孩子的许诺,他分明还试图遮盖自己的情绪。

他试图假装自己与上官宴没那么好交情,试图将过去十余年的惺惺相惜都当作逢场作戏的弈棋。

他与他确实互相利用。

更在后来成为了明面上的对手。

经过景弘十年,除了阮雪音和家人,他不想再为任何人掀动情绪。

更不会为那些情绪改变决定。所以此刻指令,他告诉自己,是局面需要从长计议——扶峰城的兵马毕竟要掉头了。

他也想看看慕容峋打算怎么做。

最要紧的是,须将孩子们送去稳妥之地。

他这般说服自己,少时与上官宴相识相交、煮酒论英雄的画面却不断自记忆深处浮起。

那是他初为国君的岁月里为数不多有颜彩的点缀。

他带他看了些不一样的人间,亦友亦师,也似兄长——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结论。因为乍离别吧,且再无相见可能,不得不直面真相、承认悲痛。

“停车。”以至于他下意识说出这么一句,不够响亮,不足教外头听见。

只阿岩听见了。

“姨父说什么?”迷迷瞪瞪间孩子问。

顾星朗呆了一刻。“你唤我什么?”

阿岩这才清醒些,坐起来,“你刚说话了。我听见了。”

顾星朗垂眸,大半张脸隐在暗处,“我让他们停车。”

阿岩立时紧张:“为何?”

顾星朗没答。

阿岩便喊:“停车!停车!”

车没停,小八回马车前,“主上?”

顾星朗正对阿岩晓之以理,讲明不可出声太过、引来危险。“预计几日?”他随口应付。

“回主上,雪势见小,天将明,行路会容易些。属下以为,兼程不歇,三日可出寒地。”

顾星朗说声知道了,闭上眼,计算扶峰城大军回师的速度,又想慕容峋若一横心要赶尽杀绝、拨出一支先锋骑兵来穷追,他这带着孩子的车队未必跑得过。

不知小雪她们现在何处。

“就这么办吧,兼程不歇,先与淳风薛战他们会合。对了,如有可能,找一坛酒。”

车外小八一愣,称是,驭马而去。

“世叔?”车内复静,阿岩小心翼翼。

顾星朗睁眼瞧她,不追问方才脱口的“姨父”,温柔道:“阿岩睡吧。上官爹爹传信过了,说事情办完,就来看你,给你带好吃好玩儿的。”

阿岩满脸放光。从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了,但上官爹爹总有好吃好玩儿的,此一项,她始终不忘。“好。”遂点头,再次躺下,仿佛听话睡觉,便能快些见到想见之人。

寒地北边,雪絮纷扬处,纪齐接到密令,带着车队马不停蹄奔行。

一天一夜过去,以竞庭歌对地形之谙熟,已明白是在往西南边境。

那里,该有顾星朗入蔚的通道。

“我算是被你劫持了么?”

“别这么想。”

“你真的比我厉害,小雪,总能顺理成章、情理皆全地达成分明功利的结果。”

“这话听着不像夸。”

竞庭歌嗤笑。

“慕容若拨兵马过来,被劫持的就是我。”阮雪音又道,“所以没什么厉害的。”

竞庭歌想一刻,“他难办。扶峰需要大军尽快回师,是否分出人马追顾星朗或来截你我,不好抉择。”

“他须赌一把。因为连我都不确定,大祁的兵马还会否入蔚。”

竞庭歌没接话。这大概是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她祈愿双方默契、各退一步。

她累了。像过完一生那么累。这一天一夜断断续续地睡,醒来半点没觉恢复,只有无尽的疲惫。“我没梦见他。大概是太怨怪我了,不肯入梦。你呢?”

阮雪音拢一拢盖在身上的斗篷,侧身看她,“也没有。”

天还亮着,黄昏的光是颜料调不出的金紫色,透进车内,与石堡前再见上官宴时一样。

“今夜梦一梦吧。”竞庭歌道。

“我尽力。”阮雪音回。

又一轮黑夜临,百里外,小八再至车前,递进吃食,也递进一坛酒。

顾星朗带着两个孩子吃罢,亲手给她们擦嘴擦手,然后将酒坛放置车中央地上,蹲着打开。

“你要喝酒?”朝朝眨巴眼看他,架势非常像女儿管父亲。

“喝一点点。”顾星朗抬头淡笑,绕开绳结,拉起一层层的纸,香气便溢出来,“那边有几个杯盏,包袱里,阿岩你去拿过来。”

阿岩乖乖照办,一双小手仔细翻腾,似是找到了,回头问:“一个就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