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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嬉

晚饭的后半段阮雪音没有吃好。

她陷入了要不要暗示或者直接告诉竞庭歌的焦虑。

这样的艰难不是第一次了。回首经年,前辈们对她的同一个断言似乎总在应验:

老师说她始终站在棋盘中央,又总能轻易地洞若观火,所以总要面临抉择,凭只言片语就引动旁人的命运;

段惜润的父亲在却非殿说,她是最难的。

而竞庭歌对这件事做出了解释——“你这个人呐, 能推会算也罢了,偏还经常算得比我们快,总是提前猜中,当然就只能自苦。说好听些是敏锐,说难听些就是敏感: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上心,然后一钻到底。”

丧母又被父亲嫌恶的敏感,孑然少年时的敏感。竞庭歌其实也一样,所以敢这样断言,所以断得很准。

许多“天赋异禀”, 其实是早早付出了代价的。

她想着她的话,视线便不自觉往她身上飘。竟真在吃另一枚鸡蛋,吃到半道仿佛觉得难咽,上官宴问了句什么,随即拿起一个小方碟,悬空倒进鸡蛋里。

某种乌黑的酱汁。

竞庭歌因此顺利吃完,上官宴又问一句什么,很快拿起酒盏斟半杯,递给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就是做过千百遍吧,在麓州。

阮雪音不明白顾星朗怎么还能泰然坐旁边。

而慕容峋自座位上站起。

她以为他是要发作了,对方却往反方向,径直出了石堡。

“爹爹去哪里?”这头阿岩同朝朝闹得正欢,后知后觉,发问时门口只剩慕容峋的半个影儿, 顷刻消失。

阮雪音心下微动,也站起,对阿岩道:“姨母问问去。”

阮仲初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不想她挨冻,“我去吧。”

阮雪音低头看他:“我去。”

披好斗篷出门,外间已不见慕容峋。

半盏茶功夫都没有吧?她服气于此人身手之敏捷、准备之充分,这些年在蓬溪山日日与阮仲比武操练,果然用在一时。

而准备——出身慕容家、又为君数载,对寒地的熟稔根本至少十年功。

茫茫雪原,尽沉在漆黑的夜里。她抬头,发现浓绿的神光已经不在,星子璀玮,却照不亮这片遗世的大地。

顾星朗出来时正见她仰头望天,眼眸如繁星晶亮,又如冰雪凝萃。

这张侧脸他魂牵梦萦,多年来任何时候想到、见到,都会心弦颤。

“没追到?”

以至于开口极温柔,声如冰棱上那些薄脆剔透的冰花。

“看看罢了。我哪追得上他。”

阮雪音收视线,回头见他一袭大白斗篷衬玉容,道:“其实你跟这地方比较配。”

是说衣着、模样和气度,比上官或慕容更与冰雪衬。

顾星朗一个不留神便要开心得似大傻子,勉强稳住:“很好看?”

“很好看。”

她是中肯在评, 他却已心神摇曳,走近怼脸:“心动了?”

阮雪音抬手将他的脸拍退些,“究竟预备怎样?”

顾星朗明明听懂故意反问:“谁?”

“你。”

“什么预备怎样?”

阮雪音瞪他。

顾星朗得逞,一指脸颊,“老规矩。”

最初两年但凡她发问,他总以此法换她香吻,有时是“骗”,因为亲完了他也没拿出像样的回答。

“不说算了。”

顾星朗赶在人彻底转身之前偏头,嘬一口她左脸颊,吧唧好大一声,“我说我说。”

真真要命。阮雪音无语至极,又不得不听。

“双方态度我已了然,兵马人数尚不明确,那小子自称扶峰城的军队已在连夜北上,明日或抵——果真如此,我和慕容的人马加起来也不敌。”他正神色,声亦变沉。

阮雪音不必再问他和慕容峋各有多少人马,总归难挡上官宴成千过万的军队,沉吟片刻只道:“这件事你打算告诉慕容么?”

指上官宴调了兵。

顾星朗当然明白她意思:告诉,意味着不能等到明日,慕容峋若有心下杀手,今晚便得行动。

冰原黯寂,风声暂歇,他低头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浑透的白玉制,镌着极小一个雪字。

“再想想。”

阮雪音转望寂静大地,“有办法让慕容罢手么?”

“为何?”

“他罢手,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如若不然,”

必有死伤,就在他们之中。她没说出口。

顾星朗继续摩挲扳指。太静了,阮雪音似乎能听到指纹和玉石擦碰的声响。

“来不及了。他但凡露杀心,哪怕最后没动手,上官宴也不可能放过他了。”

半个时辰后慕容峋归来,脸有些红,该因来回赶路太急,却格外显得神采奕奕,就像——刚振完士气的将军。

竞庭歌没法不问。

“散步散心啊。”慕容峋闷声,“难道看着你吃鸡蛋喝酒眉来眼去?”

是夜母女四人住在石堡内,其他人分住外头搭起的帐篷中。孩子们呼吸均匀,睡颜酣甜,灯火稀微中竞庭歌轻声:

“睡着了么?”

无人应。

她浅浅一叹,侧身搂着阿岩出神,方听见阮雪音答:“没有。”

竞庭歌腾地坐起,“跟我说说。”

石床相距不远,阮雪音翻过身,也坐起,“说什么?”她认为她心里多少有数的,只是不想猜,因为无法面对。

竞庭歌定看她片刻,“我能怎么做。”

阮雪音稍忖,“还想拿回慕容家江山么?”

此为竞庭歌北上寒地的初衷。“明知故问。”

“那么对面始终是上官宴。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

竞庭歌因这句话心跳如雷。“何意?”

“有争夺就有胜负,有胜负就有生死。”

“我会保他不死。”

“你我不是天神,保不了任何人的生死。”

竞庭歌蓦地站起,趿鞋披斗篷往门口奔,费力拉开沉重木门,看见无垠的冰雪地上静默的大小帐篷,慕容峋和上官宴就各自睡在其间。

帐篷之上是墨蓝的天幕。

墨蓝天幕间,裙纱般的莹白光海正轻盈舒展。

“小雪。”

阮雪音在思虑,没觉她语声异样,也就没动。

竞庭歌又喊一声,她心里嫌烦,到底披衣过了去。

两人就此并立仰头,许久无言。

白色神光真如少女的裙摆,上官宴所言不虚——所以雪光的形态竟然恒定么?

听雪灯和它其实有那么三分像,只形态不同——上官宴未免武断。

“听雪灯像的啊。”便听竞庭歌道。

“像的。”阮雪音下意识回,没由来泪意涌,未及屏住已湿了眼眶。

是为娘亲又或明夫人,还是为自己与这桩秘辛的半生因果呢?

终于得见,如见一位素未谋面却通信经年的故友,是喜是嗔,是怨怪是释然。

竞庭歌转头看见她落泪,万分明白,鼻子亦酸,拉住她的手。

手拉手望天,如此画面在她们的孩童、少女时都从未有过,却在已为人母的二十八岁这年发生了。

而远远看,两个纤细的姑娘依旧如孩童如少女,这小半生,也许一直就手拉着手在望天。

用世人看不见的方式。

“你该去睡觉了。”良久,竞庭歌轻道。

阮雪音即明白她意思,轻答:“我不敢睡。”

竞庭歌初以为她是怕真有梦兆,然后想起方才床边对话,心跳再次剧烈起来,“你去吧。我不睡,会守到天明。”

今夜没人会睡吧。阮雪音心想。不知他有没有在看。顾星朗告诉了她住在哪顶帐篷里,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冲过去找他——一起看听雪灯的人,也该一起赏这遗世神光。

就像兑现一个未说出口却长久在彼此心里的承诺。

“去吧。”竞庭歌不知她心思,只催促,“搂着朝朝,很快能睡着。我再看会儿。”

何止看会儿,她打算整夜站在门口,盯着前方,稍有动静,立时反应。

阮雪音又望天幕中的神迹许久,将整幅画面完全刻进心里,终于折返,脱鞋躺下,搂住朝朝的小胳膊。

竞庭歌是对的,孩子的呼吸与香气让人踏实。做了娘亲才明白,有时不是她们守护孩子,而是孩子守护她们——无知无觉,便能给出无穷力量。

她合上眼,脑中很自然掠过傍晚与上官宴泉边对谈的情景。

傍晚的光是金紫色,由绚烂至柔和。上官宴的神情往复变幻,时而嬉笑时而深沉。他话也多,详陈理想,又论时局,恳切规劝,再说父亲母亲,可所有句子都失去了原有秩序,无比杂乱地交叠重复。

她心知是快睡着了,脑子才会越来越混沌。

上官宴的声音果然渐远,然后句不成句,裂作纷乱的词。

他的脸,傍晚的光,林间的枝干与冰雪都开始模糊。

白昼很突然地入夜,眼前漆黑如坠深渊,阮雪音自觉是已经睡着了,不过因心事太重,还能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黑夜却在下一瞬又变亮,还是林间泉边,非常刺眼,绝然的金色罩着泼天的纯白。

她不能视物,只有金与白的光海,勉力睁眼,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还在这里啊!”顾星朗笑靥如春风,正是过去许多年的模样——此番重逢她发现他不那么春风般地笑了,其实难过,为避免太亲密而忍着没说。

“那要去哪里?”

“他们都不知跑出多远了!”他刮她鼻尖,又伸手,“走,追他们去!”

说话间已拉起她的手,阮雪音忙借力起身。两人便紧紧相牵着在灿光冰雪中狂奔。

她又能看见冰雪了。

也能看见高大成片的林子,在极亮的雪地上投出整齐的树影。

画面如此清晰,所有的感知如此分明,就像真的。

她这样想,心下怪异,怎会不是真的呢?

“他们往哪里去了?”

“去看神光!据说还有一种美丽的鸟,和粉羽流金鸟像,但是白色的,且更小些,浮在水上,不大能飞。”

“据谁说?”

“当然是慕容!他对这里最熟!还有那个库拉!”

“你见到库拉了?”

“见到了啊!”

风声因人在狂奔而格外大,两人越跑越快,对话只能靠喊。

“白日里怎么看神光?”她又问。

“到了就天黑了!你看这地方能有几个时辰白昼?”

“朝朝呢?”

“也在前面!追到了就能——”

话音未落,传来孩子的嬉闹声,然后大人的谈笑声。

“娘亲!爹爹!快来!”朝朝跳得老高,蹦得雪地上深深的坑,双手乱舞。

阮雪音一呆,想不起父女俩是何时相认的,而顾星朗已拉着她越跑越近。

“要被他们追上了!”阮仲拉起朝朝,“快跑!”

“快跑快跑!”上官宴也拉阿岩。

“阿岩跟爹爹来!”慕容峋去拉阿岩另一只手。

“那我可带她了啊!”上官宴坏笑,转身牵起竞庭歌的手。

慕容峋还未反应呢,那两人已跑出老远。

“小雪你快点!”竞庭歌却一再回头,非要等她似地。

阮雪音看着开阔天地耀目光晕里所有人的脸,都在笑,都格外明灿,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