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真情实感地觉得活着真难。

虽是心里情绪复杂，她还是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朝那边看去。

光从那端的人头顶落下，身影越发清晰起来。

“好久不见了，莉莉丝。”拉文的嗓音低淡，面上带笑。

莉莉安：“……”

……她真的怀疑这个鬼三天两头念错自己的名字是故意的。

拉文没什么情绪的，又笑了笑。

莉莉安一眨眼，眼前的黑暗突然变成了一间休息室。

像是她去议会厅时，与拉文闲谈时的那间休息室。

连光影都仿佛定格在了那个时候的样子，被窗户切割成完整的大块，落在室内暗色的地毯上。

拉文已经在那头的沙发坐下，如那时一般，安静地调试着泡茶的漏斗。

“坐。”他头也不抬，声音不高不低。

莉莉安没说话，不太打算配合，可相对应的行动尚未酝酿，她一个眨眼就站在了沙发面前。

“……”

这可真刺激。

无果，她只能坐下，却仍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神色如常”的人。

她对拉文·科特其实没有多少印象。

哪怕在理论上，这人是自己的老师，在王宫里，他们也相处了有几年的时间。

但位高权重，看上去却仍举止轻浮的人，向来不是好惹的角色。

只是……她没想到，这人与这一切的关系能到如此地步。

“看样子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或者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琥珀色的茶液从玻璃漏斗内一滴滴落下，在下方的玻璃器皿内浅浅的一层。

莉莉安眼皮一掀，也没客气：“安妮知道这些事情是你做的。“

“啊，谈过两句。”拉文说着，似是感慨，“从某种角度上说，我非常能认同她的想法呢……为了报仇而放弃一切的女孩。”

莉莉安缓缓收了手心，心道果然聊不下去了。

于是等拉文将那杯茶推到她面前时，她干脆道：“别了，我怕你毒死我。”

跟着，莉莉安坐直，吸了口气：“亚修在哪。”

“我还以为我们能多聊两句，”拉文有些惋惜，“你总是能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凭你，一定能明白这一切。”

“说不定真的能。”莉莉安啧了声，旋即露出个不太善意的笑容，“但我为什么要。”

关于这一切，她无话可说。

谁想杀了谁，谁想复仇，谁有什么悲惨的过往，谁要放弃什么。

关她屁事。

“他在哪。”莉莉安重复了一次。

“你知道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么？”拉文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茶杯，“他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哦……为了这样一个人，不顾性命之忧闯进这里，不太值得呢。”

莉莉安缓缓眯起眼睛。

“我知道你同情那个叫做安妮的女孩。可为了复仇而活着的人，常常不太值得同情。何况……那孩子从出生而来，就与为家族复仇而等同在一起。”

拉文缓缓捏起为自己倒的那杯茶，缓缓抿了一口：“……你为了他而来之前，清楚他做过什么么？”

“他的身份不止一个。与你父亲的死有关，也与你遇见的一切有关——而哪怕得知自己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他所造成的……你仍会坚持着要救他？”他的语速不快，听着很悠缓，“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会轻易原谅的人。”

莉莉安垂眸：“账当然是要算的。”

拉文微抬起眼时，少女不紧不慢的继续：“但这和我问你的话没关系。”

“我觉得我还有点话语权，”拉文说，“毕竟你对他的影响，确实给了我很多麻烦。”

说到这儿，莉莉安反而笑得灿烂：“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笑容倏然一敛，语气很沉：“把我的人……还给我。”

话音落下，地面裂开道道裂痕，将整间本来还算安静的休息室撕得粉碎——

眼前的一切，休息室、阳光、拉文骤然消失。

……

莉莉安站在黑暗里，湛蓝的眸底暗色沉沉。

刚往前走了两步，耳边就有嘶哑怪异的声音传来——

“费力在这地方等人，还以为是什么特别有趣的。”

与此相伴的，是难以言喻的压力。

莉莉安被这压力扣着，刚起来的势头被压了一成，整个人无力又暴躁，可她到底没流露出一点不耐，仔细辨认声音的来源。

等那嘶哑的笑又响起一声，莉莉安迎着压力劈出了一道风。

毫无意外的，几乎都石沉大海。

“太无趣了，你甚至不如在你之前的那位……本以为精灵也该衰落了，却不想还能在手下撑那么久。”

听到这点，莉莉安一时没忍住：“你把他怎么了？”

“哈……”

那声音响起时，莉莉安顺着声音便看到了拉文的身影。

可又不是拉文的身影，他的脸上咧开了一个弧度很大的笑，赤红的双目被点燃了一般亮着。

莉莉安毫不犹豫，凝固在手心里的一支火焰长矛脱手而出。

长矛穿透人影，跟着一阵玻璃碎裂的声响，只剩下浮在空中的碎片。

下一秒，又有类似的人影出现在其他地方。

莉莉安眯着眼，心底有一撮火苗被霍的点燃，青色的风以她为中心向外席卷——

“我说……他在哪？！”

“你可以猜猜看，他是哪种死法。”

莉莉安猛地回身，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在碎片里浮沉的画面。

不约而同的，皆是染血的少年——

少女的脸色难看至极。

玻璃碎裂的声响在身旁接连炸开，以至于到最后，人影尚未来得及形成，便被她撕成了碎片。

……不是。

每个都不是。

渐渐的，空荡的空间里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渺小的人要如何抗衡神——”

“始终不过是神的玩偶罢了。”

机械重复的声音一时听上去像那位神的，一时又像拉文的，与碎片交织着，光怪陆离。

莉莉安踏入其间，却一眼也没看。

她每一步都走得缓而稳，也每一步都在地面踩出一声轻响。

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

直到……

“实在是……过于无趣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莉莉安扬起手，火蛇朝那儿扑去，瞬息击碎了某一块。

清脆的声响与藏在其中笑声跌落地面。

莉莉安心头重重的一跳，便看到从远处极速窜来的利箭——

火蛇第一时间往上缠，但火焰接触到那支箭的瞬间，便化作空气。

【法术无效】

对魔神……根本无法造成伤害。

莉莉安看着那串白字，有一瞬的怔松，回过神却眼看着拦不住。

却忽的落入一个怀抱里。

周遭的一切如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幻境太多，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

熟悉的、温热的怀抱……金灯花香混着血腥味钻入鼻中，莉莉安只感觉那不定且急剧跳动的心脏被抚慰着安定下来。

仅剩回过神来的手足无措：“亚修？”

亚修低低地应了她一声，藏在语气里浓郁的倦意和虚弱感一下让她清醒过来。

刚才的……

“果然得这样才能逼你出现么……”拉文的声音从四面响起，不知是感慨或是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亚修说，还是对莉莉安说，“真是一把好用的刀……也只是一把好用的刀。”

说完，四面窜来阵阵风刃削断空气的轻响。

莉莉安觉得那些东西仿佛蹭着自己身边一寸的空气划过，然而却因为被保护得极好，她没受一点伤害，反而是……

少年的身体微不可闻地颤了颤，轻轻地咳了一声。

莉莉安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肩上，脑子一炸：“你……”

她抬起手在他的背上划过，偏头便看到一手的血。

而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握着她的手，将人推到了墙面前。

“抱歉。”声音很轻，轻得声音再小一点就听不清了。

“你在道什么歉。”莉莉安顾不得那么多，仰起头，可以活动的手贴在他的脸侧，以便和自己对视。

仍是自己熟悉的那张脸，眸里的光却很淡。

可能是没力气说话了，也可能是有太多话，但说不出口。

她险些绷不住，眼眶发红。

道什么歉——

“是因为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还是因为，”莉莉安忍了忍，才扯着脖子，重新仰头看着他，“还是因为……你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这儿？”

饶是如此，口气里还有一丝几乎没有过的哽咽。

他怔了怔，莫名有些心慌，只能在寂静中缓缓勾起了一个苦笑：“我……”我不值得。

他为她带来了灾难，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去参与那些让她厌倦的事情。

他能撇清这一切吗？并不能。

“……这是代价。”脑海里渐渐浮现隆瑞戴恩最后的话，仍是疏冷。

他当时一笑置之：“我……活不到那时候。”

——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违背自己“存在至今的意义”，改变这个早已定好的棋盘。

想……还她一个没有陷阱和算计的世界。

周围很安静。

莉莉安闭了闭眼睛，任由自己有一瞬沉浸在这金灯花香中。

像玫瑰五月里，枯枝构筑的森林。

像一口临近干涸的古井。

像破了口的古钟，顽强地挂在原来的位置上，却锈迹斑斑。

……她不怕拼命，哪怕概率再低，她都不打算让那位获得了魔神力量的人好过。

这种拼了命的姿态，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像是狗急跳墙。

可终于看到他了，她发现，自己只是为了见到他。

那一幕幕死亡的景象，对她的冲击比想象得要深重，可也比想象得要轻。

……终于，见到他了。

已经……没必要了。

“你喜欢我吗。”她缓缓睁开眼睛，压着他的后脑勺，将他轻轻往下按，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亚修想起了一些事。

他不告诉她那些事情，直到这一步，这突然打乱一切的神之前，都是早已算好的。

本以为能顺利，却不料这般乱了套。

还让她赶到了这里……为了寻找他。

……可这做法，却叫人毫不意外。

他知道她会来，

一定会。

少年搂着她，巨大的喜悦和将死的忧虑混合成难以言喻的矛盾，最终，他声音虚弱地开口，却和往时的温柔重叠在一起：“我爱你。”

莉莉安沉默了半晌，笑了一声，想起了拉文先前说过的话：“你理解这个词吗？”

好像……不是第一个人这么问他了。

亚修此时几乎没法思考，怀中抱着的人几乎是能让他清醒的最后一点支撑。

“不知道的话，”莉莉安踮了踮脚，越过他看向远处，却只是安静地收回视线，抬起头，轻贴他冰凉的唇，“……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意思。”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好。”

画面很安静，相拥的人看着已经不顾一切。

哪怕……金色的利箭就在少年的背后，指着他们。

如一张大网，不可能让其中的人挣脱。

虽然他们看上去并没有那个打算。

拉文看着那道奄奄一息的背影，眼神很静，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人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趣啊。”

“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类了呢。”拉文低声，扭头朝外走去，“是时候该结束了。”

金光闪烁，一瞬，亮如白昼。

——

——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莉莉安猛地睁开双眼。

她……站在半空中。

底下是一座暗色的房间，角落里，少年搂紧了怀里的人，金色的利箭下一瞬就要命中他们，而另一边，是扭头离去的拉文。

这是……

莉莉安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与她一同站在半空中的女人。

那个……在古墓里遇到的“神”。

“你还有机会，”女神平淡的语气与那日无异，“向我换取点什么。”

莉莉安张了张嘴，扭头又看了下面一眼。

“那个……应该是你的……同事？”她的关注点似乎有些不对，如果不是那语气仍旧恍惚，便会让人产生一丝画风突变的错觉。

“是，也不是。”女神扫了下方一眼，“我和他向来说不到一块。”

“所以你觉得你要和他唱个反调？”

“不，我只是好奇，哪怕到了这步，你也不愿意答应交换的原因。”女神看向她，“你不来自这个世界，算是人类中十分悲惨的一类……是不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和大部分人类都不一样。”

莉莉安垂眸，一时间没说话。

不甘心么？

会有一点。

因为她觉得这个故事很荒谬。

从一开始，将他人的期许视为己任，便一早为他们的崩溃埋下了根源。

可她不想理解这种悲苦。

也不觉得自己应当为此付出什么……神什么的，算了吧。

女神看向她：“如果你不去阻止他，那个王国必然要面临一场洗盘的灾难。”

有那么半分钟，莉莉安勉强地整理起那些被她抛散的思维，说得很平静：“那为什么……身为神的你们，有一个给了复仇者力量，而更多的，却在袖手旁观？”

比起这一切，神是更荒谬的东西。

“拉文……获得那种力量必然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对么。”

女神顿了顿：“我不知道，西西哈谬的条件总是和他一样，疯狂又奇怪，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