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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念青之巅

顾长门负手站在山巅,他只穿了件十分单薄的衣衫。听见容虚镜拜他,他便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徒弟。

容虚镜自降生起,一切教养都是在顾长门的座下。认字说话是他教的,演算起卦也是他教的。顾长门看着容虚镜从襁褓婴儿到一门家主,再到星算掌派。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葬身泊川,才结束了这几百年漫长的陪伴。

顾长门看着他的徒弟,只觉得百年光阴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繁花似锦胜帛也会从枝头跌落,美人艳冠四方也会衰老着走向迟暮。

只有容虚镜,停留在了少女模样,一丝没改变。她受万千星辰毫无保留的信任,岁月无情也动不得她半分。

万人拥戴,荣光加身,见到顾长门她也还是那样恭敬地跪下行礼,一如启智时期求学的少年,自然而然跪在先生座前倾听教义。

哪怕这个顾长门只是一个幻影。

容虚镜跪过他,一揽衣袍站了起来,与自己几步远的顾长门长久对视着。

顾长门带着微笑看她,星光在师徒两人身上流转,银色的衣袍无风自动,这里是无人能攀登的念青山。已故十六年的顾长门为他唯一的徒弟留下了一段幻象。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你还是没变。”

容虚镜轻轻低头,回答自己的老师:“老师设此幻境,何事要留与学生静听?”

顾长门也不会衰老,他线条硬朗但又不失柔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岁月在他身上也静止了。

“无事,”顾长门微笑着说,“但无事,更易生念想。”

“长门时刻记挂着,不忍家主孑然独行于这倥偬世间。”

这是明明极尽缠绵温情的语句,但容虚镜只点了点头,表示收下这份念想,就没有了其他情绪波动。

“老师一去多年,”容虚镜说,“可否后悔?”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多年不见,这还是长门第一次听见你问起与后悔二字有关的事。”

他此刻笑得真切,如同看见了冬日里花开,既有因绽放而来的喜悦,也有因即将逝去而来的悲戚。

世人都说顾长门风姿绰约,气度不凡,如同逍遥散仙。容虚镜没听过这样这些赞美他的词句,但在她心里,顾长门大约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不过她无法用这些文绉绉的语句,恰当而生动地表达出来而已。

“老师是为容端瑶而死,”容虚镜说,“当年之事,老师顺应天命而为,命数怎至断绝。星辰慷慨,老师本该受千万人敬仰,达上清至净无垢之境,领凡俗无可通达明悟之道。”

“成仙吗?”顾长门问,“上清至净,却也寂寥,凡俗愚钝,漫天诸神却也总爱垂眼贪看人间。”

“家主,长门希望你活得自在。”

“自在?”容虚镜问。

“长门见你变而未变,心中很是感慨。”顾长门说,“未变,是你对万千星辰的敬畏心,变之,是你对浮尘琐事的凡尘心。”

“蜉蝣一世,再看一万年也是这样,学生不觉得有什么可变,有什么值得变。”容虚镜的回答很是干脆。

一瞬之间,她就能看清无数人的一生。求渡不得的苦难也好,视如珍宝的欢愉也好,卦象一起就成了单薄的影像。

容虚镜最开初的时候,看见爱人别离,友人相背,也并非不会感到惋惜。后来看多了,才发现生而一世,尽是完美才显得更为遗憾。

“那家主问长门可否后悔,”顾长门问她,“只因为惋惜长门自断登仙路?”

“不是,”容虚镜否认了,“学生是觉得老师足够愚蠢。”

顾长门被她说得愣了一下,然后释然地大笑了起来。这样直来直去,绝不口是心非的性格,天下只有一个容虚镜。

“哦?”顾长门没有因为学生顶撞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深,“说来听听?”

“星算入门有训,天命不可违。”容虚镜说,“老师明知不可违而为,是愚蠢。”

“大道有常而星辰慷慨,万物有灵而信我星算恪守本分。老师辜负天下人信任,是愚蠢。”

“老师抛弃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是愚蠢。”

阳光终于穿透了雪山上浓厚的云霭,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容虚镜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

顾长门背光站着,有那么片刻,容虚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好像是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家主,长门希望,”顾长门说,“你活得自在。”

顾长门又重复了一遍,容虚镜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但她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

云层再次集结,把好不容易露出头的太阳又挡在了后边。风从天穹而起,呼呼的风声像是女人的低咽。

狂风吹起了容虚镜的头发和衣摆,她立在尘世里最高的雪山之巅上,看着自己老师最后的幻象化作一片一片的星光,被风吹散。

容虚镜双膝跪地,弯腰叩头。她的手掌覆盖在冰面上,额头抵在手背上,热气从她的鼻腔里刚呼出,就被狂风吹散。

“学生容虚镜,”容虚镜说,“跪别先生顾长门。”

顾长门在星光灿烂中微笑着,与普通师长看着自己得意门徒的骄傲别无二致。

多好啊,他的徒弟,无人能胜她半分,无人配与她比肩。

她是举世传唱的不二之材。

但顾长门却突然皱了皱眉,悲愁一下涌了上来。

“家主,长门,希望你活得自在。”

容虚镜再次听见这句话,她一下抬起头看着顾长门刚刚站立的方向。

风停了。

顾长门的幻象消散了。

容虚镜站了起来,静止了片刻后她一挥袖。

白日被疯狂的墨色吞并,从天角开始,夜色一点一点覆盖了整片天空。万千星辰突然闪耀了起来,它们绕着自己的轨迹不断运转着。

容虚镜看向一处,那里没有星辰。或者是说,有一颗寂灭的星辰。十六年前顾长门死的时候,他的命星就已经永远地暗淡了下去。

这里是念青,不管是在这里,还是星尘神殿,他的命星都是寂灭的。

海东青冲破夜色和云霭朝着容虚镜站立的山头飞来,它展翅带起的气流把容虚镜的头发掀起来胡乱飞舞。

“本座不是说了让你不要下来吗。”容虚镜看着停在自己不远处的海东青,她走了几步,出现在了它的背上,“走吧。”

大约是二百七十年前,容虚镜在静听阁,跪坐着听顾长门讲大煞之相如何解。

顾长门说:“家主身负厚望,也该懂星辰所示,也是一种契机。”

“契机?”容虚镜不是很明白,“什么契机?”

顾长门指向窗几外的一处,容虚镜顺着方向看过去:“什么?”

“走,去看看。”顾长门把手里的竹卷放下,向着窗户走去。

容虚镜也揽起衣袍,跟上了自己的老师。只几步的光景,两个人就走到了繁华的都城市井里。

顾长门把手搭在容虚镜的肩头,星光向着两个人汇聚而来。他们身上矜贵不凡的银袍变了样子,与平常布衣无甚区别。

一件带着兜帽的浅灰色披风出现在了顾长门手里,他把兜帽给容虚镜戴上,将她的白发尽数遮挡住,同她一道混入了往来熙熙的人群。

容虚镜就这么漫无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