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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醒的十四岁,对于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靖和所有男子都要经历的成人礼。

十四成人,十六成婚,十八成家,是靖和所有富贵门第儿郎一生极为重要的三个节点。

他们会收到许多亲友官宦的贺词和拜礼,也会由本家举办一场盛大的礼宴。

明面意思是答谢各方的祝贺,暗面意思是炫耀一番自家礼教的成果。

尉迟醒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他是泊川送来的质子,礼教由靖和一手操持,与皇室同寝同学。但他的本家是泊川铁王都,靖和充其量算个学校。

但他既然入了乡,就该随这个俗,于是操持礼宴的烫手活,由靖和自己造出来,还是要由靖和自己接过去。

陆麟臣倒是开开心心地站出来拍着胸脯说,由陆府办。朝堂上的大臣却吵吵嚷嚷着不合礼数,将礼宴从春日,一直吵到了夏日,也没个着落。

直到尉迟醒跟着南巡的皇家队伍落脚到了宛州的落梅苑,这件事也没个定论。

一直窝在落梅苑不肯出门的尉迟醒,忽然有一日去了宛州商街,买回来一个侍女。

李璟睡了一觉起来后仿佛忘了自己跳水救人的事情,只当百里星楼真是尉迟醒买回来的侍女。

对于这件事,他甚至要比尉迟醒本人更为开心。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落梅苑的大门被踹得砰砰作响,葛兰答抵着用背抵着门,对外面的怒喊声置之不理。

“醒哥哥!”李灵秀气得直接上脚踹,“尉迟醒!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葛兰答手里捧着一本胡勒文的书,按着上面画的小人比划来比划去。

“你,你,你,还有你,”李灵秀的声音传进来,“给我撞开!”

葛兰答是真的把李灵秀当做空气,以至于这句危险来临前的信号,被他给自动忽略了。

而等待他的结果,自然就是连带着门板一起,被踹飞到了庭院中央。

葛兰答在地上滚了几圈,扶着腰哎哟哎哟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李灵秀,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太吃惊。

“你怎么能擅自闯我们少主的住处!”葛兰答拧着眉毛质问李璎。

李灵秀的侍卫们立即拔刀,想要惩治这个对公主出言不逊的草原蛮人。

“都出去!”李灵秀转头,呵斥着护主的侍卫,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又拔高声调吼了一遍,“叫你们都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许久,最终都收刀退了出去。

尉迟醒闻声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不出李灵秀所料,百里星楼就跟在他的身后。

“她是谁?”李灵秀还没等尉迟醒走近,直接指着百里星楼的鼻子就质问他。

百里星楼不懂靖和的礼数也没必要遵守靖和的礼数,被李灵秀指着质问时,她也依然平静地看着她。

眼中甚至还有些打量的意味。

“你!——”李灵秀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火大,“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殿下,”尉迟醒悄无声息地挡在了百里星楼的面前,对着李灵秀行礼,“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灵秀心里的火气顿时冒得更好,“什么?!她是你朋友?不是说是你买的奴隶吗怎么又成了朋友了?!”

尉迟醒抬眼看了一下李灵秀睁圆的怒目,然后又很快低了下去:“还请公主殿下放下身份成见,我带她回来虽然对外说是侍女,却从未当她比谁低一等。”

李灵秀从没见过尉迟醒如此维护哪个女人,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公主这么闹,”葛兰答忽然在一边说风凉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阏氏碰到大君跟仇家的女儿私通。”

李灵秀顿时猛然转身,看着抱臂在一边看风凉的葛兰答。

“尉迟醒!”李灵秀气急败坏,“本宫早跟你说过要有身份地位上的区分,你看看你的伴读!”

此前李灵秀自问她对葛兰答都算是不错的,由于怀着要接近尉迟醒的想法,她自然从来不会亏待尉迟醒的身边人。

更何况能跟尉迟醒走近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个人还是从他家乡跟着过来的。

起初李灵秀以为自己一直对他好,哪怕他凶巴巴,也能让他放下靖和胡勒的成见。

结果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对自己冷嘲热讽。

“葛兰答,”尉迟醒示意他退下,“不要胡说,这是公主。这里是靖和,也没有什么阏氏大君。”

葛兰答虚情假意地低头,学着尉迟醒教给他无数次地抱拳一鞠躬,“少主安康,葛兰答先退下了。”

“你要多少忠心的侍卫,勤劳的婢女,”李灵秀说,“我都能给你,你怎么就喜欢跟这些没规没矩的人混在一起。”

说话时,李灵秀还扫了一眼站在尉迟醒身后的百里星楼。

十四岁的尉迟醒还没拔高,身量与百里星楼相差无几,视觉效果上百里星楼甚至要比他还要高一点点。

但也只是视觉效果,尉迟醒比百里星楼高一寸。

这一寸,不足以完全挡住她。

“你好。”发觉李灵秀看她,百里星楼大方地点点头,表示了问候。

李灵秀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僵硬地点点头,就算再生气,他也不能失了礼数。

“公主来找我,”尉迟醒问,“就是为了质问我星楼的事情?”

李灵秀想了想:“是,但也不全是。”

“那,公主有何要事?”尉迟醒问。

宛州行宫里的落梅苑偏僻非常,处在整个行宫的东南角,是行宫中所有水流汇聚后排出行宫的边界地带。

十分潮湿和阴凉。

乍一听大多数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去处,但仔细想来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

尉迟醒从干燥的泊川来到南方调养,身体本就羸弱,畏寒畏风。

如今给他安排一处重水重湿的地方居住,即便是暂时,也明显不怀好意。

李灵秀早就想来看看,只不过一直被琐碎的事务绊住了,结果没想到她还没来,尉迟醒这边又出了幺蛾子。

谁也不亲近的尉迟醒,竟然去买了个婢女回来。

“本宫问你!”李灵秀叉腰,假装气势十足,“你是不是南巡后还要带她回皇宫?”

李灵秀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一直偷瞟尉迟醒的神情,就怕他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不勉强。”尉迟醒说。

李灵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忽然有些生气:“意思就是她愿意跟你回去,你就真要带她回皇城?!”

“那我呢!”李灵秀猛然指着自己问。

刚问完,她发热的大脑就冷静了下来,尉迟醒的眼神从没这么疏离过,冷得像是一汪入冬后即将冻结的秋池。

“我、我的意思是,”李灵秀连忙给自己找台阶,“我的意思是,皇宫是姓李的,你总要问过李家同不同意,才能往里面带人。”

尉迟醒低下头,勾起嘴角笑了笑:“公主说得有理,是我唐突了。”

不知道为何,李灵秀觉得尉迟醒此刻离她很远,就像是他站在辽阔的草原上,而她在水软物美的南方一样。

中间隔着大漠的风,戈壁的雪,和千万重山。

可明明他学的就是靖和的礼数,靖和的学识。

他灵魂就是属于靖和的。

“殿下还有事吗?”尉迟醒问。

李灵秀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问我?”

尉迟醒一脸不然呢的表情,被李灵秀看了很久他忽然反应了过来:“要是指生辰的事,殿下也许来早了点。”

“你还记得!”李灵秀忽然开心了起来。

说实话尉迟醒想不记得也很难,太辰皇帝南巡的本质,其实就是为了公主李璎的生辰。

“醒哥哥这意思,”李灵秀问他,“是给我备了礼?”

“殿下坐拥天下至宝,”尉迟醒回答道,“我送的东西,对殿下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无需太过在意。”

“你胡说!”李灵秀朝着尉迟醒伸出手,索要礼物,“你给的东西不一样。”

尉迟醒从袖口摸出来一块竹牌,放在李灵秀的手里。

她拿过竹牌看了许久,面上看着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殿下?”尉迟醒不知道她究竟要不要收这份礼。

李灵秀怕她反悔收回去,又连忙把竹牌揣进了腰间:“我要!肯定要!”

“我说过不管你送什么都是罪特别的,”李灵秀补充道,“就算你送再磕碜的东西我也觉得是比黄金珠宝还珍贵的宝贝……”

说着说着,李灵秀忽然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不是,我不是说这个竹牌磕碜,我的意思是它不值钱……”

“哦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尉迟醒及时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说辞,“这是宛州灯会的入场凭证。”

李灵秀忽然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尉迟醒,眼中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李灵秀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她笑得天真而无邪:“我很喜欢。”

尉迟醒退后一步,双手交叠长拜于她:“谢殿下抬爱。”

“醒哥哥……”李灵秀上前一步想要触碰他,“他们都叫我灵秀,为何你要如此生分?”

“殿下。”尉迟醒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李灵秀,“君臣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