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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今夕何夕

容虚镜端着顾长门沏的茶,放在唇边咂了一小口。

茶香里夹杂着几丝雪山上终古不化的冰雪气味,绕在她的舌尖齿间,让温热的茶汤清冽得像是初融的冰川水。

“长门在念青雪山一战后,曾经困顿了很久,钦达天告诉长门世间有很多事儿,是执着无法改变的。”顾长门笑着说,“其实长门也是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想明白的。”

容虚镜默默地听着,她从认识顾长门开始就知道顾长门说话是什么调。

他会铺垫很多,会比引很多,有时候单看没什么联系的话,全部放在一起,其实就能看见其中微妙的关联。

只是大多数人,很少能等到顾长门把话全都说完。

曾经也有无数人来求过顾长门,然后听得只言片语后欢欣鼓舞着离开。等到他们察觉并不如自己意时,也有人曾经回来质问过他。

往往这时候,顾长门就会叹着气,把他们没听完的话再说一遍。

容虚镜见的次数多了,就觉得这样的事情,其实与大多数凡人的一生,有些潜在而有趣的关联。

只不过身在命运之中的人,察觉不到而已。

“钦达天让长门去神树前冥思,”顾长门说,“长门才发觉这世间其实有许多事,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容虚镜将空杯放下,顾长门将云砂的茶壶往她面前推了半寸。

“盈则过之,”容虚镜摇头,“浅尝便可。”

顾长门也不多劝,只是拿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他一直觉得洗后的茶叶,第二泡是最好喝的,所以哪怕放弃第一泡,他也要让自己喝到最喜欢的味道。

“十七年前一战,长门才发觉原来家主的能力,远超乎自己心中的设想。”顾长门说。

“学生并没有全力对付老师。”容虚镜如实说。

她其实也在雪山一战后思考过许久,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探不到自己力量的边缘。

人身上藏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力量,其实也算是件并不太好的事情。

容虚镜知道自己的天资不同,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能够凭情绪,就引发周遭的异动。

之后她无数次尝试探索力量的上限,直到她登临生死边缘,都依旧还能继续朝前走。

人世间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限制她,这种感觉既诡异危险,又令她想要不断深究。

“长门知道,”顾长门笑了笑,“比起杀了长门,家主当时大概更想救长门吧。”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垂下来,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薄薄的杯沿上有一点水渍,那是她刚刚喝茶时留下的,容虚镜看着它,似乎隐约能够看见水渍在逐渐化作腾空的水汽飞向天穹。

她知道这不只是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正在发生的,并且恰好被她所感受到的。

“老师为何抱着必死而来?”容虚镜问。

其实她从见到顾长门那一刻起她就感受到了,只是顾长门一直没有提起,她便一直就没问。

十七年前也是那样,容虚镜已经感觉到顾长门要帮容端瑶了,她以为以顾长门的定力是可以走回正轨的,只可惜是她太信得过顾长门。

“因为我的使命,即将走向终点。”顾长门说,“不论是成功是失败,命数使然,无需介怀。”

容虚镜伸手拿过茶壶,她面上没有情绪波动,只自顾自地斟茶。

如果不是她忽然将茶壶猛地一掼,大概谁都看不出来她的情绪正在汹涌地起伏着。

“命数使然?”容虚镜抬眼看着她敬之尊之的师长,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了嘲讽的意味来,“老师当初若是顺应天命,一切恐怕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茶壶上裂开了一条细纹,然后细纹不断蔓延着生长着,直到爬满了整个壶身。

茶壶崩散成粉末了一瞬间,壶里的茶汤也落了出来,顺着茶海的纹理流动着,似百川汇流终入海。

“古逐月可有向家主提起过他的父母?”顾长门忽然问。

“未曾。”容虚镜如实回答,“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被遗弃在南行宫的……”

容虚镜说着说着,就突然明白了顾长门到底要说什么,她的瞳孔骤然一缩,这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只是她从未往这个方向上想过而已。

“端瑶在怀着他的时候,”顾长门说,“就跟我说,她的孩子,未来一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时光不断穿梭倒回,容虚镜看见幼时的容端瑶在星尘神殿前的万步梯上跳跃前行。

看见少年容端瑶骑在角鹿的背上,抓着它的鹿角驱使着它在丛林中穿越。

看见成年容端瑶穿上长老的服制,从容虚镜的手中接过银牌,然后转身接受星算门徒的拜伏。

一去多年,她其实从未忘记过容端瑶。

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徒弟。

“不可能。”容虚镜罕见地自欺欺人了起来,“她是未来霸星的……”

容虚镜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着顾长门的眼睛,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爬了上来,附着在她的心脏上,用力将她的血肉绞杀:“你骗我。”

静听阁中的一切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下来,容虚镜看着顾长门,阁内的画卷忽然都浮动了起来,围绕着顾长门和容虚镜缓缓地漂浮着。

画里的容虚镜生动活泼,画外的容虚镜看着顾长门,冷蓝色的瞳孔里满是杀意。

天火从一副画的中心开始燃烧了起来,将容虚镜自己的脸焚成了飞灰,火焰向着周遭蔓延,遇见什么便点燃什么。

很快,所有曾经温暖的画面全都被点燃,容虚镜站了起来,在火里握紧了属于她的长杖。

顾长门也站了起来,在熊熊烈火中与她对望着,他本来就求死,可没曾想容虚镜的一句你骗我,让他生不如死。

一颗白色星辰从顾长门的右手中升起,令一颗红色的星辰在他左手中升起,顾长门托起手掌,两颗星星就浮了起来。

星辰的轨迹在烈火之中越来越明显,容虚镜知道这是什么星轨,她在漫长的岁月中探查过无数次。

但她没有想过,两颗星星的位置放错了。

她看到的帝星是真的,看到的霸星也是真的。宿命的纠缠就在尉迟醒和古逐月两个少年人身上展开,只是他们过的,是彼此的人生。

顾长门放开了手,任由星辰不断旋转着升高,终于在某一刻,错位的星星对换了位置。

被偷换了十七年的星轨,终于走回了它们本该走的路,顾长门在一片火海中抬起头,看着星辰爆发出堪比白日的光芒。

静听阁外忽然嘈杂了起来,侍卫宫人们奔走高呼着救火,顾长门看了很久,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自己目光。

“家主,”顾长门说,“长门不希望家主一生都活在自己织造的牢笼之中。”

他是对的吗?未必。

这一点顾长门心里也清楚,这么做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尤其是尉迟醒。

可顾长门已经没得选了,比起这一世的不公平,好在无论如何,接下来轮回的每一世,尉迟醒都会活得痛快些。

而容虚镜,顾长门只希望她能因此放下执着,摆脱天意的控制。

天定的法则,操控了人和神太久,顾长门觉得它不对,他想要打破它,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

容虚镜看着星辰飞入天穹,清晰可读的帝星星轨在她的演算式中再次出现,只是它的宿主,是尉迟醒。

容虚镜这才明白过来,顾长门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她会如何选择呢?

容虚镜发现,自己好像,在不愿意选择的时候,就已经选好了。

“本座没有错。”容虚镜说,“错的是你。”

“是我。”顾长门没有与她争辩,“家主其实算到的一切都是对的,家主只是没有算到,这些都是可以改的。”

“天上有颗太一星,”顾长门说,“需要战火带来信仰,需要死伤成就救赎,需要普渡交换权威。”

“他来到了人世间,选择了两个少年,一个称王,一个落寇。”

“战火烧遍了这片脆弱又顽强的土地,人们在烈火中呐喊,在烈火中哭嚎。救世的神明获得了绝对的信仰,人们匍匐在为他们而造的神像下,享受着凡人走投无路的跪拜。”

“于是太一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是没想到属于人的神明在烈火中诞生了。她带走了太一星身边许多忠诚的守卫者,星海沉寂,太古神殿一片落寞。”

“家主!一切都是神随心所欲的摆布,家主为何一定要任人操控!”

顾长门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变成了呐喊和质问。

这个故事其实本该更长更丰富,但他能说出来的太少,只能点到为止留给容虚镜自己去选择。

鸿蒙初开时天地便有法度,但并不代表着这存在着的法度,就是所有鲜活灵魂都要行尸走肉般去遵守的。

“你在神树里见到的?”容虚镜问。

静听阁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无比喧闹,嘈杂的声音从烈火中传来,仿佛容虚镜就置身在洪流之中,周围满是低头穿行的行人。

他们急切地要救火,要保住镜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