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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万里经年别

史书中有记载,北山缘一战后草原诸部曾有心夺权,然帝得民心,终守其位。

有评论家指出,文敬大君当日说辞称得上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但终归还是因为天降的军队站在他的身后,做他坚定的支撑。

权术斗争其实很难由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得胜的,文敬大君之所以能让人听他说话,还是要依仗他身后的北州铁骑、真金诸部和翱翔在天际的天罚之刃。

这样的说法并不少见,后世各学者的史事批注中就比比皆是,但也还是有一部分人认为是文敬大君在关键时刻维护了草原。

所以受他庇护的众人,才会选择了倒戈相向。

此类关于文敬大君称帝前的争论从未休止过,哪怕他早就化作了一把尘土,被秋日乍起的风扬在了青史中。

但尉迟醒本人却从没想过当日阵前,草原诸部的首领,为何选择了臣服。

他并不在意他们放弃战争的理由,因为当日他气到了顶点,抱着的原本就是要战便战的信念。

与蒙库族黑狼作战时他未曾退缩,若将刀放在他手中,面对懦弱的投机者,他也不会手软。

人人都以为尉迟醒性格温吞,内心柔软,不是个对自己同族能狠下心来的人。

只是没人知道,北山缘一战后的各部,就差一步踩中他的底线,让他放纵心中受杀意怒意和悔意支配的猛兽出来行凶。

好在他们退了一步,尉迟醒也没精力再去追究。

他也只再呆了一日,便要启程回到铁王都去。

在后世人眼中,喀拉山这个地方,是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地方。

他醒来后,也是一刻都不想在多呆。他想去南方,躲进朔州的森林也好,或者干脆从岱藏珠出海也好。

总之,他很难面对这里。

很难去面对记忆中比海浪还要来势汹汹的血潮。

只是再难以面对,他也还是在离开这天,去到了尉迟夜的坟墓前。

他没让任何人跟着,也没询问任何人,而是在星幕将落时就出发朝着喀拉山走过去,然后在逐渐放亮的天色中,寻找着他唯一的姐姐的埋骨地。

清晨的寒气和湿气往他的骨髓中钻着,除了痛,还是痛。

尉迟醒踩在铁灰色的岩石上,一路攀爬到了尉迟夜的墓碑前。

此时朝阳也恰好露头,看上去就仿佛是从坟墓中生长出了希望一般,令人不由得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墓碑上什么也没写,只放着一个有些枯萎了的花环。

尉迟醒一路走过来,顺手折了不少野花,他讲墓碑上那个拿了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慢慢盘坐了下来,与冰冷的墓碑相对。

就像他和尉迟夜最后一次对坐那样。

他拿着自己折来的花,低着头在朝阳中认真编着花环,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但等到泪水打在了手背上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原来根本无法控制心绪。

也许他该和尉迟夜说点什么,可尉迟醒一个字都想不到,他只觉得有滔天的悲伤要将他淹没了。

曾经学过的所有的东西全都派不上用场,他仿佛回到了襁褓中的岁月,除了哭泣,什么都不会了。

尉迟醒的额头抵着墓碑,尚未成型的花环被他掐在手里,花瓣全都挤做了一团,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

有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试图将他掐得发白青的五指舒展开。

尉迟醒下意识以为是沐怀时跟来了,便松开了手。

他不想让沐怀时太担忧他,人长到这个岁数,自己心里再难受,也会想办法让身边的人少担忧些。

倾诉固然是好的,但更多时候,痛苦需要自己慢慢消磨。

“这几天你未曾问过,”百里星楼说,“藏太久了,会累的。”

尉迟醒抬起头来,形容十分狼狈,他却丝毫都不想掩饰。他用通红的眼睛看着百里星楼,连夺眶而出的泪水都不抬头擦拭一下。

百里星楼接过他手里的花环,坐在了尉迟醒的身边,她低头看着花环,看了很久很久后,才抽出花枝来接着编。

“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一回,”百里星楼说,“也就没有过问,哭出来会好一些的,相信我。”

尉迟醒别过头,背着百里星楼闭上了眼睛。

朝阳照射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沉默地编着花环,一个扭着头默然流泪,影子投映在岩石上,看上去就像相互依靠着一般。

“在梦境里,叫我醒来的人,”尉迟醒低声问道,“是你?”

百里星楼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没有刻字的墓碑:“是我。”

“为什么?”尉迟醒问。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问出来,是要得到什么答案。

“你阿姐的碑文,”百里星楼说,“还得你来写呢。”

她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百里星楼将花环编好,看成果,像很是熟练一般。她抬手将花环放在了墓碑上,就如同戴在尉迟夜的头顶一般。

她这几天无事可干,就老是飞去某个静谧的山丘上,随手折下地上的野花编成花环。

时间就这么流淌过去,她虽然什么都没参透,倒是学得了一手编花环的熟法。

“钦达天可带了刀器?”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摊开手掌,一把冰刃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匕首递出去,送到尉迟醒的面前。

尉迟醒抓起刀,在灰色的碑石上一刀一刀地研刻着。

百里星楼认真地看着,风从两个人的耳畔吹过去,身后草原上沙沙的草叶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尉迟醒。”百里星楼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想法,“忘了就不会痛苦了。”

尉迟醒的手一偏,差点刻歪手底下的字,他干脆停了下来,侧头看着百里星楼:“当真。”

百里星楼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一句不愿相信的回答。

“未必是真,”百里星楼说,“可你一直记得,就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钦达天怎么知道我走不出来?”尉迟醒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百里星楼的目光慢慢地往下降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了尉迟醒的心口:“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尉迟醒叹了口气:“也是。”

“不过,”尉迟醒转头接着刻字,“我也没有打算走出来。”

“真固执。”百里星楼笑了笑。

“是啊,”尉迟醒也跟着笑了一下,“我还做过更固执的事情,钦达天想听吗?”

“你说便是。”百里星楼说。

“从前靖和的皇帝要给我赐婚,”尉迟醒说,“权势财富皆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没有接受呢?”百里星楼问道。

尉迟醒慢慢转过头来,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那样,才敢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是认真的倾听和认真的疑问。

她忘了,一切属于过往的痕迹都被消除,哪怕与她自己有关。尉迟醒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需要面对。

他本以为自己会心如刀绞,此刻却意外地有些坦然。

百里星楼本来就与他是不同的,哪怕生生世世纠缠千万年,也终究还是跨不过人与神的那道鸿沟。

凡人何等胆量,竟敢觊觎神明。

“因为心有执念。”尉迟醒说。

因为心有执念,所以哪怕前途坦荡,也宁愿走昏暗无光的死路。

“不知道钦达天怎么看待人心中的执念,”尉迟醒说,“大概愚蠢,大概难以理解,只是我们选不了其他的,是选不了。”

“前事尽忘,后半生就可以活得自在潇洒,可这条路,我选不了。”

百里星楼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开口说道:“好吧。”

“你阿姐,在最后的时刻,”百里星楼说,“有些话没来得及和你说,你可想听?”

“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听的,但我想说,你没必要太愧疚或自责。”

尉迟醒拿着匕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墓碑上只有一句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就这一句?”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深深地看了一眼碑文,然后朝百里星楼伸出手:“就这一句。”

百里星楼低头看着他的掌心,然后忽然拥抱住了他,尉迟醒伸出来的手停滞在空中,似乎抓住了一把穿过漫漫草原的风。

他再次回到了战场上,回到了尉迟夜的身边,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血液的温度。

一切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掌中传递了过来。

尉迟醒一字一句地听着,再一次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他抓着尉迟夜的手不肯松开,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她一般。

“尉迟醒。”百里星楼在他耳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别待太久,回忆是没办法改变的。”

尉迟醒一下便睁开了眼睛,窒息般的感觉让他猛力吸了一口气,似乎唯有这样,他才能有机会活。

尉迟醒大口地喘着气,百里星楼什么都不用看就知道尉迟醒此时此刻绝不会有多好过。

她没有松开他,而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尉迟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