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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水上囚笼

李烮微带醉意,“尚彬,我很佩服你,生在锦玉乡中,享受人间至福,却不安于现状,而要攻城掠地,图谋大业,实在抱负不俗。不过,依我这个过来人之见,刀戈风沙之苦,还是浅尝辄止为妙,多少枭雄直到亡命末路,才知一场虚空,你已经站在很多人毕生辛苦的终点,应该满足。谋权之途,一旦踏上就如投胎再世,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命,很难说。”

尚彬继续为他斟酒,“李烮,我也很佩服你,你身为李氏皇族,才干本领远远胜于龙椅上那个窝囊皇帝,近至百官,远至百姓,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却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皇帝让位,你不想趁人之危,视而不取,收复西京,你不想鸠占鹊巢,入而不据,归根结底,你是怕落人话柄,名不正言不顺,可名声与江山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把大好国土交到一个窝囊废手里,令大盛失陷泥潭,困苦挣扎,每次祸乱都要成千上万的性命来填,这就是你名声的代价吗?”

“那个窝囊皇帝就算勤恳百倍,也非治国之才。你束手束脚,被他拖累,哪怕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他也不敢全相信你。你一不结臣党,二不养谋士,只不过心系边关,可他偏不放你回陇昆,还把你儿子接来作人质。你有功劳,他疑神疑鬼,他捅了漏子,你收拾残局,你还是那个自由自在、天地不拘的凛王吗?”

“我尚彬不是什么人杰,也不稀罕万人之上的春风得意,可总有几分做人的自尊,要我如履薄冰的对着一个窝囊废顶礼朝拜,还不如让我再投一次胎。”

“李烮,我知道你为平息战事而来,我不是不能罢兵,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龙椅上的人是你,我会心服口服,从此乐在其中的整治江南,三跪九叩的给你纳贡上赋。今日这里没有旁人,咱们无须隔心隔肺,倘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得,为什么非要死死戴着愚忠的帽子?”

李烮转动手中的酒盏,“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太高抬我了。”

尚彬正色,“刚才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

李烮饮尽盏中的酒,喝得有些快,醉意又重了一层,“尚彬,握治天下有两条路,一条为王道,一条为霸道。古人云‘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则王道备矣。’”

“纯粹的王道,不以利益为宗,而以仁义为旨,道德是目的。折衷的王道,维护利益,兼顾仁义,不用滥武之法解决争端,道德是一手持握的剑。霸道则唯利是图,为登霸主之位,不择手段,道德是形同虚设的点缀。”

“前朝各代,因势而需,时取王道,时取霸道,更有擅长权谋的君主,在双道之间游走,以权宜变通之法,始终保着‘圣贤’之名,可并非人人都有这种变道的手腕,天长日久,变道也会被看穿,令‘圣贤’失去后人的推崇。”

“究竟什么是为君之道,千百年来,莫衷一是,有多少人能把握得宜?承业帝也好,王郯也好,都是这条路上摔得惨重的人。苍生有难,如果真的有一天情势逼迫,需要我亲自来走这条道路,我不会逃避,但眼下大盛需要蓄力,百姓需要喘息,你让我这个时候来走霸道,选错了时机。”

夜风掀浪,画舫还算平稳,两人目光交接,案上的铜架花鸟灯朦朦胧胧,照出彼此互相揣测的脸。

尚彬倾身凑近,“李烮,时机半在天赐,半在人为,纠结于王道霸道,是坐失良机。成王败寇,青史不过是成者手中的泥巴,任意捏扁搓圆,走王道的有几个是磊落的真贤?大盛才历风暴,又见阴云,正因外危未尽,内患未清,你才应该赶在乌云遮日之前,先发制人!你若犹豫,龙椅上那个窝囊废能拨云见日?你还有多少机会,可以继续擎天不塌?”

“蠢皇帝给你的白金虎符,只能在紧急时调动不超过三万的军力,周边各域,哪有你称心可用的兵马?他让你平乱是假,找个借口除你是真,你与我同舫游湖,通敌之嫌三日内就会传遍西京。李烮,你没有别的路可选,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对你外宽内忌,你若真是意志如铁,又怎会上我的画舫?我有兵有粮,你有胆有略,共拓盛世,必让外贼惮慑,四海升平!”

李烮看着尚彬意气飞扬的脸,心里浮起深沉的惋惜。这位年轻的江南之主,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固执激进。

他凝眉良久,离开桌案,走到画舫窗边,自嘲一笑。

惜在何处,是不是因为尚彬的话,自己不能全盘否认?

湖波荡漾,水中现出承业帝落难益州时,伏在他肩头痛哭的面容,这面容与尚彬野心勃勃的脸并排晃动,李烮低头垂目,肩头重似千钧。

尚彬冷眼瞄着他的背影,足足等了一盏茶,才听李烮道:“乾坤之计,非同小可,若有此命,必有天示。尚彬,塞外和田有一块‘天象之玉’,玉纹随人而变,可以预测命运,卜知未来,我在陇昆的时候听说这块玉被商旅所得,带到江南督治府,你不会一无所知吧?”

尚彬微微诧异,审度片刻,方才笑应:“凛王果然广闻博见,这块玉的确辗转到了小弟手中,怎么,你还是纠结难定,想卜算天机,以作决策?”

李烮回过身,目光灼灼,“不错,我想看那块玉到了我手中,会不会显现龙纹。”

尚彬低笑一声,敞开锦袍,从贴身处解下一块朱绶玉珮,双手奉上。

玉珮不大,没有雕琢成常见的环璧之形,只是顺边磨润,保持天然。

李烮接玉在手,回到案边,酒力上涌,扶了扶额头,借着灯火细看玉上的纹路。

尚彬突然一伸手,把案上的铜架纱灯打落窗外,跃退半丈。

周围的小船见到信号,呼啦啦围拥而至,每条船上都冒出几十名弓箭手,瞄准李烮。

尚彬看着李烮脸上的神色,哈哈大笑,“李烮,你盛名在外,难符其实,我以为你有胆有魄,原来你不过是个瞻前顾后、笃信天命的庸人!就算你是戈壁英雄,大漠神将,到了我江南,不过是一只下不了水的旱鸭子!此玉若能卜算先机,我又何须与你商谈天下,你自己慢慢在这里琢磨命数吧!”

跳上小舟,大笑远去。

数十条小船绕着画舫围成直径半里的大圈,舟间以铁索相连,舟上士兵手举火把,背弓持剑,把画舫变作茫茫太湖中一只浮水的囚笼。

李烮走到舷边,画舫内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石碇抛沉湖底,一篙一橹也没留下。

他默默注视水波夜色,慢条斯理的点燃另一盏灯,回到桌边去喝剩下的酒。

后半夜,李烮在画舫上时躺时坐,时立时走,士兵们不知他在做什么,只猜他受困焦虑,坐立不安。

后来李烮熄了灯,似乎睡觉去了,士兵们也打起了哈欠。

几条鱼哗啦啦蹦出水面,有一条跳到了小舟上。

过了一会儿,跳出水的鱼越来越多,噼里啪啦,水花四溅。

士兵们久居江南,知道只有春季洄游繁殖的鱼爱跳,现在是秋季,一定是湖底有一群身长个大的太湖鲟鱼在入冬前捕食,把小鱼吓得惊跳出水。

一条鱼哗啦一声,跃上画舫的甲板,李烮听到响动,走到舷边蹲下,把鱼按住。

这是一条金色的鲤鱼,他伸指一掏,从鱼嘴里摸出一样东西,借着湖水反光一照,是镶着白石的衢园白阁牌坠。

会心一笑,收起牌坠,从袖中摸出尚彬的玉佩,塞回鱼腹,抬手将鲤鱼扔回水里。

他动作轻微,又借船舷遮挡,士兵们以为他只是和别人一样,打发了一条乱蹦的鱼。

李烮环顾左右,抛鱼者能在水下憋潜这么久,自然是宣女。

他来到江南,没有明着征调启明军,可一路上一直暗中联络。他之所以敢孤身入太湖,不惧任何陷阱,连性命成败都孤注一掷,因为他的安危有人息息相护。

与尚彬相见,是最后的试探和规劝,讲和失败,只能反戈一击。

他要孤零零的在八百里太湖中央,挪棋走子,以流血最少的快刀制住尚彬的要害,剜解江南危机。

李烮回到画舫卧室,松开手掌,用衣襟擦拭湿漉漉的白阁牌坠,鱼腥散去,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他合上手指,今夜喝多了酒,胸口醺醺发热,脑中冒出难以抑制的错觉,好象握着的不是她的牌坠,而是她的手。

从何时起,每每与她相近,都有一种痒痒的感动和安宁。

他攥着牌坠横躺塌上,心中笑叹,李烮啊李烮,你又不是怀春的少年,你戎马苍凉,打过很多看起来没机会赢的仗,你可有勇气去握她的手,让她陪你下完人生的后半局棋?

李烮被困画舫的第二天,尚彬派人散布的谣言就传到了淮南军的耳中,有说李烮与尚彬歃血为盟的,有说李烮葬身湖底的,淮南军本就松散,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

李烮死了还好,倘若他与尚彬合谋,淮南岂不成了战车碾死的第一只羊?

吕春祥回忆李烮出发前的轻松之态,越发肯定,凛王胆敢孤身入险,必定心怀反志,与尚彬暗通。他急急上奏天子,添墨加彩,言之凿凿。

尚彬趁淮南人心不稳,突发攻势,吕春祥心悸胆寒,一个尚彬已经厉害,再加李烮,自己就是三头六臂也非对手。